出乎意料——李绍必须承认——,他终究还是获得了探查自己错误的机会。不过,考虑到杨天的涉入,这似乎又属于情理之中。他的这位青梅竹马,具备总能使他感到惊讶的超能力。他自认是绝顶天才,并且总是以显而易见的方式证明这一点。而她,——当初也是出乎李绍的意料——比他还小了半岁,却时常在大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向后者展现出自己更胜一筹的天资。从刚认识她起,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如果他对自己诚实的话,他现在也一样,对她心生爱慕,总是渴望泡在她身边,同她一起做她喜好,而自己却不以为然的事情。那就是扮演一名艺术家。对此,大人们笑着评论:“唷!小天才就是不一样哦,年纪轻轻就懂得如何追老婆了。只可惜,他钟意的女孩儿将来怕不是要成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画家,完全不懂得勤俭持家……”每当听到这种言论,他都会为她的真正才能没能得到赏识而忿忿不平,心中大骂那个说话的人屁都不懂。“难道他们就不能理解,牛人干什么都牛吗?若是杨天愿意把她花在钻研艺术上的精力,转移到做数学、物理题上,她一样能取得一番成就……但我似乎明白,她为什么只对艺术抱有那般丰厚的兴趣了——她希望创造一个别人不愿涉足,懒得施加评价(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他思绪的火车运行到这里,突然撞上了什么。他瞥向此刻正目无旁骛地研究光影变化的杨天,悄悄地离去。自那以后,尽管仍深深被她吸引,他却很少再主动参与她的那些活动了。

至于杨天是以何等方式塑造出自己在李绍心目中的形象的,想必以后,还会有数不清的机会去阐述。现在,故事必须继续。

“所以,糟糕的事情正在发生?还是已经发生了?”李绍仿佛全身浸泡在发光的牛奶里,眼前只有纯洁的白色,身体被恒定的暖意包裹。他不清楚自己的发明会如何错误地对待他,那份信息并没有被先前的广播所覆盖。广播里只提到汤纯熙遭遇不测,至于她是否真的处于危险之中,又或者已经……没有指明。“我的发明未必就失败了——它也许成功实现了其目的,只是呈现出的情景误导了大家。”由于此时的他,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反而挺舒服,他转而想,“唔,不知道真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传达给我……那个连我这个发明者都不了解运行原理的黑箱装置,杨天居然声称在阅读了我的笔记后,对其机制有所解悟。(我)倒不是质疑她的言词,而是(这)属实有点难以置信……这个状态还要持续多久?”

他的大脑就像一个书架;他已把伸手就能够着的书籍都翻阅了个遍,可还是有剩余的时间需要消磨。恰巧此刻,一本封面崭新的书从高处坠落,被他接住。他翻开它,页上的内容是这样的——“假如汤纯熙真的被真理所宠幸,那她的处境会是什么样的呢?想必是快活的吧?知晓世间所有问题的答案,一定是快乐的。那代表着能推倒出解决任何难题的方法,从某种意义上,变得全能。”他想象不出到那时候,还有什么能让一个人产生负面的情绪。到那时候,即使有负面的情绪,也拥有瞬间逆转它的能力了吧?

奶白的光芒散去,包裹他的暖意被刺破。眼前的距离感回归,周身的光亮并未黯淡多少。他来到一处新的,印象中从没有来过的环境,并很高兴认识到,现在是白天,天气相当不错。明媚但不具备侵犯性的阳光洒落着,微风像手指的抚摸,一点都不刺激。这些都是他的愿望被实现的第一迹象。

“棒棒棒,非常棒。”李绍躺在轻柔的青草被上,不急着起来。一根狭长的草被风压到,刮过他的眼角,被他友善地拨开。过了不知多久,他感觉脸颊被晒得发烫,才不情愿地坐起来。他的屁股贴在草原的一处浅丘顶;挑起眉毛,四周的风景一览无遗。不远处的一个村庄吸引了他的注意。它建立在小河的一侧,几架水车正缓缓转动着。

他往那走,还没抵达村子,便被迫停下了脚步。一个牧童骑在牛上,撞见了他(或者说是被他给撞见了),大惊小怪起来。

“噶啊?!”

“怎么啦?”李绍被他突如其来的怪叫吓一跳,怒目望去。那孩子比他还小,他可不怕他。

牧童从牛背上跳下来,那褐色的壮公牛没予以他任何反应。他“哇唧哇唧”,一口气说了一大通,眼睛里闪烁着惊奇的光芒,反复上下打量李绍,弄得后者大不自在,更加恼火。

“听不懂,听不懂!你说的是何方方言?”李绍吼道,纳闷极了,对方明明华夏子民长相,却一口稀奇古怪的语言,闻所未闻,若是非得找出个什么东西作比喻的话,那将是口技,时髦人士称“哔·博格斯”,一种模仿敲击乐器的音乐形式。这种语言也与其相似,富含强劲、鲜明的节奏和韵律。但他很不喜欢,觉得这反而显得没有音乐感,不够优雅。他伸出手指,抹去一滴从几米外溅射到脸上的唾沫。

不料,他的粗鲁举止非但没能劝退逐步逼近的牧童,反而让对方更兴奋了。牧童伸直双臂,朝他跑来,活脱脱一只脑门上贴了符箓的僵尸。这样反常的行为模式,他是没见过的,顿时心冷却下来,甚至有点害怕了。

“你别过来啊!”李绍扭头要跑,嘴里喊叫,当然,他也明白对方听不懂。他听到身后脚步声咚咚作响,速度之飞快令他绝望。果然,几秒后,一只鹰爪般的铁手钳住了他的肩膀。他只得转身,准备用最原始的方法得悉对方的意图,同时祈盼着能平安脱身。牧童的行为跟个原始人一样,在他心里引发鄙夷,又如秀才遇着兵那般,助长了他惶惑的情绪。

牧童傻笑着,抓着他的衣服撕扯,手指不住地在那滑软的布料上摩挲。李绍是个聪明人,立刻意识到,他渴望剥下自己的衣裳。起初,他考虑到马上妥协以脱身,但即刻却又意识到:“不对啊,他要了我的外衣后,看到那底下的衣衫,也产生歹意,想要抢走怎么办?我不能顺从,可我又该怎么办呢?”

他望着对方熟悉又陌生的脸,思想变得不文明起来。他的目光顺着那因为傻笑而松垮的下颌的弧线游荡,内心深处突然一荡,出了手。

“逮着你了!”李绍心中大笑,或许脸庞也透露出他此刻的心情。可下一秒,他就呆住了,难以置信。他挥出的拳头很重(起码他这么认为)——他并没有企图将对方打成重伤,但保险起见,依然下的是狠手。拳头结实地命中目标,不过他并不为此感到骄傲,因为牧童被打中后,除了收敛那野蛮的傻笑外,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李绍难以置信地瞥了眼自己的拳头,难道它是棉花做的吗?

牧童那失去表情的面孔,犹如一块石膏,栩栩如生,但缺乏生命力,搞得李绍恐怖谷效应都犯了。对方还揪着他的衣领不放,他就好似一个站在绞刑架上,脖颈处已经套了绳索的死刑犯,明知自己即将到来的下场绝顶糟糕,却没有任何改善的手段。苦涩的心情填满胸腔。两人圆目相视,身材更高大的李绍被牵引得驼背向前倾,忽视两者神色的话,似乎正在被牧童索吻。场面十分可笑。

“呱噗哒?哔咔哔咔!”牧童终于宣告判词。李绍注视着他松开一只手,伸向脑后,握成拳头,要与自己礼尚往来。不知为何,他断定,这一拳绝对很重,自己吃不消。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等待期间,他突然意识到,大概汤纯熙也遭遇了这些吧?真是糟糕呀!啊啊啊,难道他终究还是失败了吗?他要被一个野蛮但怪物般强壮的小孩给打上西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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