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晨起去点了卯,见张启在主薄房中坐著,与人说话,便走去扯住,直扯到无人处,劈面道:“我吃相公呵斥一番,你怎地不来见我?”张启道:“都头水里火里俱去得,相公只依仗押司与都头,不过呵斥一句半句,都头何必放在心上。”李云冷笑道:“主薄之情殷殷,端的甚好。”张启腆颜道:“都头不要薅恼,仝家必有答报。”李云道:“也无须答报,这两个惫懒凶顽,不要撞在我手里。”张启见李云这般说,也自恼怒,便道:“相公呵斥都头,都头只寻有发的扯,何必迁怒与我?”李云道:“若不是你这厮来兜搭,我怎肯轻饶仝家兄弟?相公必不怪我。”张启道:“既收了他银子,说不得,眉高眼低也要受一受,况他许了都头姻缘大事。”李云叫道:“我却不稀罕他。”张启见李云动怒,有些软了,来把臂道:“都头休要薅恼。前任陈都头连娶了三个,家中广有银钱,都头本是个勇烈大丈夫,怎不如他?我为你一片热肠,此不过是些许小事,只常去相公处走动罢了。”李云无奈,勉强道:“只好如此。”张启笑道:“只在这两三日,都头可遣媒人去仝家。”李云不答,唱个无礼喏去了。

李云归家,见一个伶俐徒儿朱富在,便叹了一声,坐在树下。这朱富人唤作“笑面虎”,一向慧心巧思,善几路拳脚,有百种机变,见李云不乐,唱了个大喏道:“师父如何不乐?”李云叹一声,将上向事说了。朱富笑道:“师父娶妻,便是喜事。”李云道:“既放了仝家兄弟,如何去迎娶他妹子,相公知晓,恐有祸事。”朱富道:“既不娶,却是不妨,只叫他知道师父手段,好出一口恶气。”李云道:“你有何计?”朱富思忖一时,说出一计:“师父可遣寻个相熟客商,一路银钱招摇,去往仝家左近,诱他来剪径。再使徒弟假扮行人,见贼勇为,待拿了他二人,看张启有何话说?”李云道:“此计甚好,却不知遣谁去假扮行人?”朱富道:“若去得太多,仝家兄弟便不来剪径。可叫艾盛、艾宏去,他俩得了师父真传,枪刀精熟,膂力过人,厮杀时一向不顾性命,人唤作“冒死大郎”、“搏命二郎”,仝家兄弟必不是对手。”李云道:“只是拿了他仝家兄弟,恐他堂上说出买放之事,相公必要罪我。”朱富道:“当场叫他兄弟写下供词,便放他兄弟去。张启送银,无人得见,这供词在手,引而不发,何愁张启不伏头?”李云听了大喜,便唤了个客商楚平,又唤来艾盛、艾宏来,众人听了,依计行事。

却说楚平独自推了一个江州车,装些布帛,艾盛、艾宏在后暗随,三人取路前往,在仝家兄弟左近走了半日,不见些动静,楚平便走到行人往来处,贱价去卖布帛,得了许多钱钞,又不时摸出一锭大银把玩,叫人十分眼热。却说仝武因二人吃李云捉去,折了不少银钱,这日正在路上走,见楚平囊中丰富,便急走回家中,说与仝飞,仝飞大喜,便走来假意要买楚平布帛,又问楚平来路,楚平见仝飞生得凶恶,又见来问,猜了八九分,便道:“小人家在安丘,只待出脱了布帛,便要回去。”仝飞道:“出来匆忙,未带许多钱钞,待踅转取了钱钞,再来买你的。”道罢自去了。待到家中,与仝武说了,二人携了器械,先走去前路。

二人行了十里,见一个小土山,形如睡虎,知是到了睡虎垴,二人便离了路径,找个险要处,在荒草里前后伏了,只待楚平走来。等了一个时辰,见一个长须大汉,担著朴刀走来,待长须大汉过去,又见楚平独自推著江州车也走来,仝飞见长须大汉走不见了,便喝了一声,跳出拦路。楚平慌了手脚,撇了江州车便走,又听一声喝,仝武跳来截住退路。楚平口中道:“小人是个良民,大王饶我性命。”仝飞道:“管你良民不良民,丢下搭膊,褪去衣袄,若不听言,休怪我这刀下无情。”楚平道:“大王将银钱取去罢了,为何要絣扒小人?”仝武笑道:“实与你说,我二人只在左近居住,若留你命在,恐有不便。只将你絣扒了,丢入枯井中,以绝后患。”正说时,早见走去那条长须大汉,倒拖朴刀,踊跃而来,仝飞大惊,跳去迎他,二人各逞手段,斗在一处。仝武见仝飞敌不住长须大汉,撇了楚平,也挺刀跳来,兄弟二人并战长须大汉,谁知长须大汉十分勇猛,杀得二人后退不止。仝飞大叫一声:“这汉来得诧异,休与他缠斗。”道罢便走。仝武听了,虚晃一刀,也踅身走去。长须大汉不肯放松,举刀来赶。仝飞、仝武正走,只听一声大喝,路边跳出一个矮汉,手握双锤,怒目攒眉,拦住去路。仝飞、仝武见了,知有人算计,只得泼出命,挺刀闯路,不想这矮汉锤法精妙,打得仝飞、仝武遮拦不住,仝飞力怯,吃矮汉打翻了,长须大汉走来逼住仝武,喝一声:“丢了器械,饶你不死。”仝武见仝飞抱臂翻滚,心中惧怕,丢了朴刀。楚平走来道:“都头李云遣我等来拿你,你二人如何剪径杀人,写下供词与我。”仝武知写了供词难以活命,便道:“不会写字,亦不曾剪径杀人。”楚平道:“都头并不要你二人性命,也不捉你去见相公,只可实说,我代你写来。”仝武惊疑,只不作答。楚平道:“都头必不害你二人,只叫你二人伏贴便罢。”长须汉喝道:“实与你说,我便是‘冒死大郎’艾盛,一旁的是‘搏命二郎’艾宏,若不听师父的,叫你这两个泼才百死。”仝武不知他两个是李云徒儿,却早知艾盛、艾宏名号,惊得魂魄飞去,艾宏只向仝飞面上踢去,仝飞大叫讨饶,艾宏不理,加力去踢,眼见得仝飞口鼻出血,扎挣难起。仝武叫声:“不要打,小人愿意供述。”楚平取出随身文具,依仝武所言,一一写了,叫二人画了供,吹干了墨迹道:“你这厮们端得可恶,只说剪径,却闭口不言杀人。”仝武道:“好汉莫要再追逼,请复都头,择日便将小妹送去都头家中作亲,望好汉手下超生。”艾盛喝道:“师父是个英豪,必不要你家这贱妇。”喝罢,一拳打翻仝武。楚平闻说要作亲,扯住艾盛、艾宏道:“且走去回复都头。”道罢,三人一同推车去了。

仝武见三人去了,去看仝飞,见他左臂伤重,只好扶了归家,走不过二里,仝飞死了过去,唤了一时,唤得省转,只好背在身上,走到人多稠密处,叫了个车送去医馆,郎中看了,言仝飞臂骨已断折了,为他敷药接好。

过了三日,仝飞稍有些精神,仝武便扶回家中,小妹仝金娘见了,一惊非小,忙问缘由,仝武含泪说了备细。仝金娘道:“李云这厮端的可恨,务要生个法子,好叫褫夺了他的都头,再去摆弄他。”仝飞道:“已过了三日,他不来寻我二人,今后必定无事,只好忍辱做人罢了。”仝金娘道:“两个兄长皆是好汉,连吃他两次羞辱,怎可善罢甘休?”仝武道:“你年纪幼小,不知他手段,艾盛、艾宏这等勇汉俱作了他徒儿,他势强徒众,如今家中无甚银钱,若弄下去,怕不破败了?”仝金娘道:“我道他是个好汉,才要嫁他,免去二位兄长祸事,不想那厮收了银钱,却要设计陷害兄长,若不理会,他若拿了供词,来强索巨贿,又待如何?终是芒刺在背。”仝武道:“我兄弟只不去招惹他,也未必来强索。”仝金娘冷笑道:“那些公人如同蚊子见血,岂有不来之理?况是二位兄长做下了这等杀头案。”仝飞、仝武听了,心中惴惴。仝金娘又道:“二位兄长只是将息调理,待伤势无碍,便托张启请李云来家中吃酒,且看小妹手段。”仝飞、仝武已是丧了胆,哪敢应允,只是不语。仝金娘见状,骂道:“你两个往日里去耀武扬威,我道是练成了铁汉,不想却是两个花木瓜,空好看,李云那厮如此欺辱,你两个分毫不敢抗拒。李云那厮既收了我家银钱,便要与我家行些便宜,如今倒骄纵了,遣人来扑复,我是个不戴巾赜的好汉,待我取回了供词,再做道理。

过了一月,仝飞左臂虽不能如常,却渐平复,仝金娘便道:“如今只叫张启约了李云,来我家吃酒,二位兄长只是小心陪侍,且看我施为。”仝武便去寻了张启,送些人事,张启早闻仝金娘是个绝色佳人,又欲与李云消了龃龉,便应承下来。仝武又去定下了鲜味肴馔,买来两瓮上等庆华露,专待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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