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微微偏过身子打量自己坐在哪里合适,她看了看墙角的长沙发,却发现王总正在示意让她坐在他办公桌斜对面的那把椅子上。

“怕什么,他也是人,还会变成老虎吃人不成”。这样想着,酸枣紧张的心放松了几分,便坐了下来。

“嗯——是这样,你——”王总又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了,他显然一下子很难把握与一个不能讲话的人该有怎样的交流方式。

“哦,是这样,我这些天外出,你的求职申请,我刚才才看完,这里先向——你——表示敬意!你是个非常坚强的女孩子,我决定帮你。”

酸枣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一字一顿这样说着,鼻子有些发酸,硬是把泪压了回去,她原以为自己的泪都流光了,这会儿却有些不能自抑。她快速地调整了情绪,掏出随身带来的纸笔,写下了“谢谢”,两字。

王总看酸枣能迅即地回应自己的谈话,心里顿时轻松起来。他稍稍思索了一下,就有了帮酸枣的主意。便接着说道:

“你现在的这种情形,准备打工挣钱积攒上学的费用显然困难重重。目前,最要紧的是去医院医治你的嗓子,当然你会说没钱,先别急,听我慢慢讲下去。”

他知道这会只能是他多讲,酸枣听就行。于是接着说下去:

“你算算,你离开语言这个工具,在任何岗位工作都会有很大的不便。就算是能胜任某个工作,靠工资来积蓄上高中、大学的费用,仅在这里打工积攒也得几年的时间。再说这漫长的时间里,会发生很多的变故,重返校园的计划也许会落空。你的人生轨迹在这几年里会发生很大的变化,还有万一误了医嗓子的最佳时期,你打算一辈子不再开口说话了吗?”

说了这里,他感到自己这最后一句话有些重了,担心地看了酸枣一眼,见她在静静地听,便又往下说:“不治嗓子,大学的大门也许会向你关闭,你会失去一次次命运转变的良机。”他停下来,清了清嗓子。“你也许现在心里正在说,我说的这一切,你都想到了。是的,你想到了,你现在就是没钱,因为没钱我上面说的话都成了一堆空话”。

他停止说话,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票本,拿出钢笔,龙飞凤舞般刷刷几笔写就,又拿出大小几个章子在上面按了几下,左手一按,右手“咝——”地一声撕了下来。一面将票本往抽屉放,一边将撕下的那张推到隔桌而坐的酸枣面前。

“这是一张五万元的支票,没有密码,现在是你的了,它能帮助你把上面所说的变为现实。”

酸枣诧异地看着王总。

“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么。我们恒祥集团已捐资270多万,用于修建了‘希望小学’,你这笔钱也算是我们捐资助学的一部分吧。”

这会有位年长的人走了进来,酸枣见状,轻轻站起来,让开座位。那人好像在向王总请示着什么,他们在那里讲着方言,酸枣也不懂,就见那人又出去了。

“坐呀!”

于是酸枣重新坐下来,拿起钢笔,在纸上写道:

“谢谢您说了这么多和您的慷慨,但——十七年来,我都是靠消耗着爷爷奶奶的劳动成果存活,现在下定决心改变,我不想再有无法报答的遗憾!”写到这里想起故去的、给予了自己无限至爱的双亲,酸枣感觉有一种不可拟制的心痛让自己浑身颤抖起来,她把双臂使劲压在桌面上,努力想镇住不该有的失态,可泪水还是不听话地浸满了眼眶并溢了出来。她停下笔,低下头去,她不愿让王总发现。在陌生面前哭,太不合适了。可细心的王总还是发现了,他不忍看着酸枣难过的样子,转过座椅,默默地在身后的柜子里取纸巾,动作很缓慢,想多给酸枣更多的恢复平静的时间。估计差不多了,他转过身,从转椅里站起来隔着宽宽的桌子把洁白的纸巾提了过去。酸枣一直没抬头,看到伸在眼前的纸巾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沾了沾泪水,感觉平静多了。便继续在那张纸上补写了一句:“所以——你的钱我不能用”。接着她双眼坚定地看着王总把那张支票连同字条重又推了过去。趁王总看纸条的档儿,酸枣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找到垃圾箱,就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纸巾悄悄放在了双膝上的手提包里。

这时进来一位年轻的女职员,她把托盘中的一杯茶放到酸枣跟前的桌子上,说了声“请用茶”,酸枣感激地点了点头,正想站起来,那位职员已转身出去了。

王总捧着纸条看着,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如此有主见,唾手可得的钱居然不要。这些年来,他无论见什么人都能应付自如,控制局面,今天却发生意外。他深吸了一口气,做出手势让酸枣“用茶”。酸枣只是顺着他的手势看了看那淡青色茶水,并不去碰那杯子。

一时间,整个办公室一下子静了下来,连空气都凝结起来了般。

“占用您不少时间了,不知道恒祥有适合我的岗位吗?”酸枣不想再耽误王总的时间,也担心这会谈被意外事件打断,求职不成,那个饭店她又不想再多呆一天,无处容身的结局对地来说有点可怕,便直奔这次来的主题,在纸上写了这句问话。刚要把纸条推过去,又想着不能让人家为难,又补写了一句:“不论做什么工作都行,清洁工也行”。

王总看完,稍加思索便说:“好吧!那你去前纺车间试试吧!只是你不要想得太好了,这里的工资并不是很高,新进厂的工人要经过三个月的培训,经考试合格才能录用,这期间只管生活费,以后的工资要根据生产任务的完成情况发。”

这话像一道灿烂的阳光照进了酸枣的心,“我有新工作了,求职成功了!”心里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兴奋得双颊通红,连忙点了点头。酸枣知道自己失语的严重缺陷,再加之并不是招工时期,能留下来算是破例了。王总后面说的工资等问题让酸枣多少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一个老板会对即将成为本厂工人的人说出这样的话。

接下来,王总点了一下桌面的鼠标,那台激光打印机就很快地打出一张表格,他递给酸枣让她填写,又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了刚才来送水的女职员,吩咐她领着酸枣去办有关手续。

前纺车间的教练安排酸枣先学接棉条的基本功。在并粗工序一处宽宽的弄道上,酸枣站在一个盘满棉条且高出筒沿一尺有余的筒子前接着头。只见她右手拾指与中指,夹起左边垂下的一个棉条头。左手四指并拢在右手前方半尺长的地方接住该棉条,右手开始撕拉的时候,左手大拇指便将棉条压在四指上。撕出有着平整棉纤头后,右手再拾起另一个掉着头,又让左手的中指跟无名指夹住,同样撕去前面的一段。右手把撕下来的两接棉头装在白褂兜里(工作服)后,把左手无名指跟中指夹着的那个头拿起来与先撕开的那个头对接平摊在并拢的左手四指上,并用左手大姆子按着接口处,右手抽出白褂兜里的接头棒沿接头的边缘往手掌内一卷,在拢起的左掌心轻轻一转,再抽出接头棒,两段棉条就被接好了。接头处要保证蓬松而且牢固。这个基本操作酸枣一看教练演示当时就会了。可不知什么原因,现在都练了十天了,教练还是没有给她安排新任务。教练只是告诉她继续练,就去忙别的了。酸枣就这样站着一直在练。一个班除了上厕所,她就那样站着,实在练累了,便直直身子,跺跺脚开始瞅那一台台运转的机器把或粗或细的棉絮从这边吃进去,又在那边吐出来。一个个忙碌的身影围着机床转来转去。有六七个女工一会转到这台机床,一会转到那台机床,她们最后把双手中的小纸片飞快地夹在纱锭上,便离开机床弄道。一长排缠满粗纱的竹筒便出现在车顶板上。每天都有好几个修理工围着一台机床忙活。偶尔会有干部模样的人夹着记录夹在各处检查着什么。酸枣感到这一切都是那么好奇,现在她不能跑到跟前去看个究竞,听教练讲有关的厂纪厂规,她是不能随便“蹿岗”的,只得老实地守着棉花筒练习再练习。远远地看见车间的那头教练出现了,她收回目光站直了又开始练习,这是位很严肃的多教练,不大说话,只是看着她做,不时指点一下。教练走开后,她继续练着,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了。为了让时间感觉过得快一点,她开始在脑海里搜寻那些喜爱的歌曲旋律,无声地在心底一遍遍地唱: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每次这首歌的旋律在心头响起,酸枣就会把自己同那些身陷囹圄的革命志士相比,这样一比较自己的那点困苦、委曲,便会淡了许多。现在时间好像过得快了不少。

身边有排纱工推着架子车走过,听到一个声音说:“老板来了”。四周立即有了一些骚动,人人都成了一幅无比勤奋忙碌的样子。她偏过头看时,发现远处走来一位中等身材、穿着白色上衣的人。只见他双手交叉在背在后面,一幅气宇轩昂的样子缓缓地向这边走来。这就是王总呀?尽管有上次的会面,酸枣对王总的记忆仍很模糊。如果在别的场合碰到,她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这个人的。这会酸枣本想抬起头来看看也算是打声招呼,但又想到人家一个大人物,每天处理好多人和事,也许早就不认识自己了。再说自己不再是第一次找工作来的身份,那时虽然在经济、生活质量等方面他们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别,但在法理政治上她感觉他们是平等的,这平等给了她不少勇气与自信。而现在她成了王总厂里的一名工人。新的劳动关系让她感觉他们之间产生了遥不可及的距离,再说工人都停下手中的事给老板打招呼那会怎样影响生产啊。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就一直低头接着她的棉条头。“石——丹——红,怎么样,还可以吧?”王总站在她旁边这样问的时候,酸枣点头的同时很是意外,怎么王总记性那么好呢?手没停地继续练习着接头。一串手机铃声使王总的脚步渐渐远去。酸枣估计那身影已经离她很远了,才抬头望了一下,心底里对这位曾好心帮过她并破例收下她的老板满怀感激。

由于自己不能讲话,再加之大多数人都讲方言,这听不懂又不能讲的日子真是难受。还有对自己能不能胜任新工作的担心,这些都让她非常焦急。今天在车间看到王总,又想起在饭堂门口贴的公告上说老板设了自己亲自开启的意见箱,广泛接受大家的意见、设想等。这些让酸枣多少有了一点踏实的感觉,万一发生点什么棘手的事情时,最少有了一处可以用笔头申诉的地方。目前酸枣在这里还找不出第二个能给她这种踏实感觉的人。

下午上班以后,酸枣刚练了一会接头,就见教练走过来说:“你到生产科去一下”。酸枣感到很奇怪,生产科我不认识什么人啊,这厂里目前酸枣仅与王总用笔头谈过话以外还没有与什么人交往过呀?带着一大串的问号,她到了办公楼,看门牌很快找到了生产科。酸枣轻轻地敲了两声虚掩着的门,没听到回音,可能是用力太小,里边的人没听到吧,接着酸枣又轻轻地敲了三声,听到一个女声说“进来”。推门进去,一团冷嗖嗖的空气,立即将她包围。她刚从只装了吸尘机的车间来到空调房子很不适应。接着她看到一位漂亮的女职员从柜子里拿出两个蓝色的小册子,走过来递给她——《纺织厂工艺流程及岗位职责》、《并粗工序操作方法》这下好了,我有了一位最好的师傅了。正这样想着,听见坐着的一位女职员说:“怎么又招工啦?不是说纺织品市场疲软不招新工吗?”,“不知道,老板通知让给的。”你过来登记一下,酸枣看到是在唤她,就走到刚才那个发问的女职员旁边,“在这儿签个名”,酸枣签完名,又看见那名职员面对一个屏幕,十指轻快地在一个布满按钮的长方形器件上敲打了几下。“好啦!你可以走啦。”这是酸枣第一次见到计算机,她不知道键盘、显示器、鼠标等的硬件名称。

晚饭后,宿舍里空荡荡的,同住的几个姑娘有的上中班,有的出去玩了,酸枣冲了澡,便爬上架子床,把帘布一拉,进入了自己的小天地,房顶的吊扇吹着,她并不感到怎么的热。这些揣了整个下午的册子终于有了看的时间。

通过这些资料酸枣知道了那转着圆圆的大脑袋把整包整包棉花打碎抓进去又经过长长的几节设备加工,最后成近一米宽的片状,缠在一根铁签子上,卷成圆柱形的加工车间叫清花;那片片薄沙飞也似地聚拢到一起成大辫子般粗的加工车间叫梳棉;再把这些粗棉条十几条并在一起又拉细整均的车间是并条车间;并条纺好的条子,在粗纱机后,搭成四排长长的白色纱幕,徐徐前移经过进一步的除杂、拉伸、微加捻便成了毛线般粗细的粗纱。再接着是同样的工艺原理纺成细了好多倍的细纱线。再到槽筒车间成为形似去掉圆锥体顶尖端的半成品,便可出售了。还有一些送到摇纱,加工成一罩一罩的线团出售。接下去还有织布车间,再过成品车间浆洗成型、检验包装成白色胚布。这些工序,酸枣都利用吃饭时间(生产时间不能蹿岗)进车间一一看过了,现在再一看书更有了清楚的认识。酸枣边看边做笔记。临睡前,她总忘不了写日记,累了就简单写一点,有精神的时候就会满满地写好几页。这些日子一来,酸枣有意地让新信息占据了她大脑95%的空间,帮她压着了过往日子的可怕场景,但睡着以后的意识却由不得她控制,每当半夜醒来,梦中的爷爷奶奶迅即消失,留下的只有枕边冰凉的泪。“独立生活”这是多么难的事啊!特别是在这个人地两生的异地他乡。一个内心总是充满着渴望别人关爱的人,是永远长不大的。酸枣啊!你是大姑娘了,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一切,你会一天天成熟起来。酸枣这样想的时候,又进入了梦乡。明天一定不能迟到。

第二天,睁开眼,看看床头的钟表,还早。酸枣再闭眼睛,却睡不着了,这个新环境里,有太多的东西等着她了解、学习。生活区那些大大小小的娱乐场所、休闲风景区她一次都没去过,她认准了目前最重要的是赶快掌握技能,先做一名合格的工人,才能考虑那些事情。要不三个月后能不能留下来还是个未知数呢。她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走到卫生间,把门轻轻关严,再进入到更小的马桶隔间,又不出声地闭上门。有两道门隔音,不至于过早地惊醒那些睡得正香的姐妹们。这样酸枣便放心地梳洗,再轻轻地推地、刷马桶、冲推把,这一切做好后,她用叉杆收起阳台上昨晚晾洗的衣物,叠放回床头。再接着从自己的小铁柜里取米,这时不小心发出了点声响,招来了夏娣“搞什么!搞!”的斥责声,正在往饭盒里装米的酸枣停下来,看了一眼气冲冲翻身又睡去的夏娣,迟疑了片刻,上好柜门。又拿着上班穿的白围裙及白帽子出了房门,一手拧着暗锁,一手把门拉紧了,再轻轻放开暗锁的手柄,门无声地锁好了。酸枣下楼到饭堂淘好米,并将米盒放在本车间的蒸架上。想起第一次在这里吃饭时,持饭卡只打到两个菜,却没领到米饭(不知道各人蒸各人的米)的情景,她自嘲地笑了笑,感觉仿佛已是很久的以前的事情了。坐在长长的就餐桌前,酸枣把领到的花生米,倒进大米稀饭里,合着吃过。这时候饭堂里已拥进好多人了,酸枣向车间走去。

粗纱值车工李师傅看管两台“454”粗纱机,刚接夜班,这会正在车后边摆筒子换条子,只见她双手双脚一拉一推,很快把那些需要潜换新棉条供粗纱机纺的筒子都倒换到外边靠近弄档的一排。再把一个个满筒拉进弄档,把快完的棉条倒换出来,扣在满筒上面。做好这些粗纱机原料的供应工作,才能保证当班不停车,纺出高产量。李师傅把换下来的空筒拉到弄档外,一字儿整整齐齐地摆在机后边……酸枣这些天都在她车尾的大过道里练接头,都看了好多天这些操作方法了,再加上昨晚看操作手册,心里有了底。便走上前去,开始接刚才李师傅换棉条时那垂在外边的两个待接的棉头。李师傅紧张地走到她这里来,盯着她看,大概是看到酸枣操作得法,接头处平整光滑、松紧合适的缘故,她并没有阻止酸枣继续做下去的意思。很快酸枣就接完了所有的头,一一理顺,并把接头插进棉条里。酸枣看见李师傅双手往后一背,弯在两边的双臂护着高出桐檐一尺之多的棉条轻松地向前拉着,便很想学她的样子也拉拉。可是一试,那圆圆的筒子不听话,就要往外滚的的样子,吓得她连忙放平。只得一筒一筒开始拉。她又试着换筒子,右手伸到快完的筒子里,触到那个被弹簧弹起的铁托盘,再把手臂伸进去像平铲一样托起棉条,左手快速地把供粗纱机纺的那头甩出二三米备用,接着右手再把棉条翻到左手臂上找出棉条尾拉出。这个动作想得好好的就是没做好,托棉条的左手一下子进到不多的棉条里,把盘成圆柱形的条子全弄乱了。李师傅眼尖,连忙赶过来整理,又利索地接好两个断在棉条架上的两个头。做这一切的时候,机器是不停的,纱锭高速旋转,一根根搭在车架上的条子得保证不能断头。一个人看两台机器,操作不熟练的话会很紧张。李师傅在酸枣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并没有抱怨什么。就离开去处理别的事情了。酸枣站在原地,好久都没有动。等李师傅再换条子她更加仔细地看她怎么换。终于明白,原来右手托起条子转的时候速度太慢,左手接时手掌也不够开阔地伸展并与手臂灵巧配合。酸枣明白了这些以后,便在旁边的空筒上练习了几下。又重新开始到李师傅车床后开始换起条子来,李师傅在车头处看着酸枣笑,她喜欢这姑娘不轻易认输的秉性。得到要领的酸枣动作越来越得心应手。这会儿估摸着教练快来了,酸枣又站回她的岗位去,还是开始练接头。

不一会儿,多教练拿来了一块黑色的木板,和一盒盛着红色粉沫的盒子,通知酸枣说要考试。

多教练在旁边掐着跑表,酸枣在一排棉条筒前侧身迈进,利索地接完了规定的绵条头。多教练走过来,又一一收拢起有着接头的这段绵条,把它们平放在那块小黑板的上面,在接头处洒上了一些红色的粉沫,又把小板端到李师傅的机床后面,揪断一根车尾的棉条把酸枣接的这些棉条头,一条接一条地喂进那喇叭口,机车前那个纱锭上便缠上了好些红色的纱线。顺利地喂完那些棉条,多教练关掉机床,拔出那个粗纱。领酸枣来到黑板前,一一找出那些红色的部分,摆放在黑板上,又放一根白色的纱线比较,只见那红色的部分条干均匀,与白纱线几乎没有多大差别。

接着多教练把酸枣领到李师傅的车床前,卸掉大口罩,对李师傅说:“给你交来一个徒弟,这姑娘心灵,不会拖累你的……”又转脸对酸枣说:“这是李师傅,你跟着她开始学粗纱挡车,怎样做清洁,如何巡回车床,她都会教你的。”,李师傅边听边冲着酸枣笑。

这时突然有根纱锭上缠了一大块,又打断了相邻的几个纱头,李师傅敏捷地关掉机子,走上前去。只见她左手拖起纱管,右手转了几个便找出断头,左手猛地将纱管往起一扶,右手就引出长长的一节粗纱条,双手一前一后,把粗纱自上而下穿进法兰管内,左手扣好法兰叶,将长出的部分转上纱筒,轻轻一按,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声,表明纱钉扣牢在车板上了。左手再把右手捻成尖状的纱头穿进法兰顶上的曲孔中,右手大拇指与拾指从孔上方提出粗纱头,将纱钱顺着成弯勾状的左手小姆指引出来,长度有四五寸的时候,用小拇指将该纱线紧按在左手心内,掐着纱头的右手拇指与拾指开始顺时针加捻,屈起的左手掌用大拇指与拾指将这段带上捻度的纱线从中掐住。右手又逆时针向外退去这半段纱线的捻度,接着再轻轻撕开,左手将这段纱头靠在粗纱机吐出,被右手中拾指已整顺的一截棉纤片旁,左手一松,那段加了捻度的粗纱退捻时一卷,便被那段薄棉纱包裹了进去。酸枣远远地看过李师傅这些操作方法。今天,离得很近,她看得很细,心里又暗暗与操作册子上的动作做着对照。转眼间李师傅已接好了五六个头,机床又开始运转了。酸枣站在弄档里,两旁飞转的纱轮,一下倒让她有点害怕,因为从操作手册的安全生产一节里她了解到许多发生过不安全事故的部位。清花车间又叫大老虎车间,梳棉叫小老虎车间这两个车间都曾有过血淋淋的事故,粗纱工序的高速旋转的法兰也打伤过挡车工的手臂。为了克服这害怕,她不断地告诫自己一定得严格按照操作规程来做。教练与李师傅还在车头那边说着什么,酸枣已大关胆子走到了弄档的别一头,恰巧看到近旁又有一根纱锭断头了,情急之中她赶快按了一下离她最近的那个红色的按钮。机子停了下来,“啊,我会关机了,这机器不是蛮听话的吗?”酸枣感觉脸有些微微发烧,回头看着车头的李师傅,她并没有走近来接的意思,便壮着胆子,自己接起来,手有些微微颤抖,她努力克制着,鼓励着自己。三两下,纱头接好了,她小心地按了那个绿色的按钮,机床又开始轰轰地正常运转了。“啊——!我会了,我也会接头了。”酸枣高兴极了,动作进一步自如起来,这么听话的机器有什么害怕的呢。车头那边李师傅与教练都在看着酸枣议论个不停。快落纱了,李师傅在锭板上摆好个空竹管,便吹响吊在脖子上的口哨,五六个落纱工便很快赶到了,几分钟时间,那换上去的空纱管又开始旋转起来。

酸枣走出弄道,围着两台机器转了一圈,把两台车身四周的棉条头,纱线把,一一拣净。心里盘算着操作书上讲的清洁方法的大原则,什么先高后低、先紧后松……等等,又对照着平日看到李师傅的操作步骤,开始做起清洁来。从车头铁斗里拿起棕刷与线刷,先用宗刷从高高的棉条架刷起,再用线刷开始清理车头的绿色的机罩上落下的短绒,随即到了车身处,把线刷平平伸进旋转的法兰底部,清理这块一上一下活动的大面板,右手一出一进,左手的棕刷贴着坚直的一面跟着往后退,即清理了这个部门的卫生,又接住了线刷带出的纤维团,到了四米远的车尾,双返回来蹲在地下,一手抹钢锭上的纤尘,一手同样一出一进清理这块面板,回到车头时,再分钢齿刷把两把刷子分别清理干净,把清理下的污纤维团,定放在垃圾筒内。再拿起推把,把弄道及两台粗纱机的四周的地面推干净。接着又拿过车头带着一个小刷的木制细钎,打开车顶的一块面板,开始做喇叭口与皮锟这些棉条通道部位的清洁,先拿小刷刷掉浮着的棉纤维,再用木钎尖尖的另一头按在皮棍外则,双手开始转动木钎,那些留存缠绕在皮锟两头的死纤团便被缠到了木钎上。酸枣目前还完全掌握那几个巡回具体怎样走,只是这样让自己不要闲着地忙碌着。她又扶起一块面板开始清理时,感觉好像有人在注视自己,站直把木钎上的纤维团往下揪时,她抬起眼帘留意了一下,发现车尾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正朝自己这边看着。腰板挺直,白短袖、方脸、这不正是王总吗?感觉怎么如此准确。真奇怪!不用眼睛看便能感觉到别人注视的目光,这算是什么特异功能?他什么时候来的,来多久了?酸枣继续清理着皮辊上的纤尘,不知什么时候那身影便消失了。时间过得很快,直到李师傅过来关掉机器,轻轻拍了她两下,她才知道该吃午饭了。在人们的常识中,总以为不会说话的人便会是聋子,李师傅大概也这么认为吧,她总是轻轻拍拍酸枣,示意她该如何了,这点倒让酸枣感到非常的亲切。也乐意这种交流方式,反正酸枣也有那本“操作方法”做指导,倒不用李师傅多讲,只看着她如何做就行。酸枣跟在李师傅后面,来到更衣箱旁,接过李师傅递过来的一块海绵将身上落的棉头、棉纤刷干净,脱去工作服放好。这个时候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般,鱼贯向饭堂走去。

从这天开始,酸枣便跟着李师傅上了运转班。早班从早上七点到下午四点;中班从四点到晚上12点;夜班再从晚上12点到早上七点。早、中、夜班按周轮换,由于运转只有三班(国营厂都开四班),碰到硬倒班中间只有几小时休息时间,不少人都连连叫苦,酸枣倒没感到怎么苦,从小她就帮爷爷奶奶干惯了农活,感觉这比在烈日下的黄河滩锄地,前胸后背搭着两包棉花爬坡,轻松多了。

两个月后,酸枣已能娴熟地独立操作两台粗纱机了。经过严格的考试,不论是做清洁,还是走巡回,她都能准确按操作要求保质、保量、及时地完成。从第三个月起车间就给酸枣分配了两台粗纱机,酸枣终于成了一名合格的粗纱挡车工。只要走进三尺弄档,看着飞转的纱锭,听着那轰轰的机床声,周身的血液便会跟着沸腾起来,常常是汗流颊背,却总是劲头十足。这机床声更让酸枣有一种投身社会生产做奉献的自豪感,更像前进的号角似的让她不知疲惫。特别是每次上夜班,她便会想此刻有多少人正在酣睡,而我们却早早地在凌晨开始一天的工作了,等会下班许多懒床的人还没起床呢,这好比赛跑一样给酸枣一种遥遥领先的感觉。大家都奇怪怎么酸枣上夜班从来不知道瞌睡。

“恒祥”各工序的质量管理很严,落纱工会给挡车工的纱锭上夹上工号,谁出的次品一下便能查出来。跟运转班的教练每班都会查空锭及接头质量。每次查到酸枣的车床,都会满意地看着酸枣笑笑。粗纱机的车头装有计量表,各轮班的生产小组长上下班的时候负责抄录统计各人的当班产量。值车工每班都有规定的生产定额,超出定额的有奖励。大家都很紧张地工作着,争取多拿奖金,谁也不想落后。酸枣更是干劲实足。月底,产量经过统计酸枣竟是这个轮班24名粗纱挡车工中的第三名,仅次于李师傅和另一名操作能手,并拿到317元的工资,这是酸枣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这可比爷爷奶奶终生的积蓄还要多呀。

半年后的操作比武,酸枣荣获了“操作能手”的光荣称号,在表彰大会的主席台上,酸枣受到了车间主任的点名表扬。会后,全厂的操作能手们又与厂部领导照了张合影。酸枣把这张合影小心地夹在日记本里,并时时拿出来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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