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死了。这件事惊动了建康城,谢氏要求清整江湖野派,揪出幕后之人,以还谢家一个公道。

司马睿一口血喷在奏折上,当时就昏倒在太极殿上。三日后,司马睿请王敦入宫,当日宫门紧闭,王敦不得出。

翌日,诸臣罢朝,只有几个无党、微官之人在太极殿等候上朝,等了一上午,被内侍劝阻回府了。至于何时再朝,那得看王中军什么时候出宫了!

顾喜骂骂咧咧地出了宫门,这已经是第九天了,难道王敦一日不归,朝臣就罢朝逼宫不成!他不能再让王家一手遮天了。

顾喜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先帝陵墓。他要叩拜先帝,问问这天下是姓王还是姓司马。其实,除了叩拜,他更想见郦阳大长公主,眼下或许只有皇室贵族才能撼动王家了!

先帝陵在东山之上,巍峨秀美之所,地灵聚气之地。

顾喜身着官服叩见了大长公主,隔着紫色的屏风,他感受到了皇族的威严气势。

“微臣拜见晋国郦阳大长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顾喜行了叩拜大礼。

“起来吧,此处幽静,别惊扰了先帝!”,郦阳公主说道。

“微臣谢过晋国郦阳大长公主!”,顾喜说道。。

“怎么?几年不见,顾中丞换了国,易了主?”,见他称呼有异,郦阳公主反问道。

“微臣不敢,公主有所不知,眼下国虽为晋,但有人狼子野心,有霸权易主之心呐!”,顾喜本想旁敲侧击,可耿直的性子忍不住将历年的艰辛全盘托出,还没等公主说话,他又一顿输出,“陛下身体抱恙,请王中军入宫侍疾,朝中由太子主持,可是,朝臣见中军不出,也竟回了府门,臣观察数日,上朝者寥寥无几!如此,我晋国的天下岂不是要易主了!”

郦阳公主听后皱了皱眉头,她教人撤掉了屏风,见到了顾喜的真容。她还记得,陆丰盛的同窗有一位姓顾,因为性直而被调到了边疆。提起陆丰盛,郦阳公主倒是欣慰。如今,每年来这儿探望的只有元安和他了。

“我这个妇人能帮得了你什么呢?”,郦阳公主叹息道。

“公主您岂是一般的妇人,您是我朝最尊贵的女子,是先皇军帐前的大将,护卫晋朝江山社稷,公主您当仁不让!”,顾喜真诚地说。

“我的事,你倒是很清楚”,郦阳公主笑了。

“公主之善行威举,上下皆知!”,顾喜终于学会了溜须拍马,其实有关于郦阳公主的所有事都是同窗陆丰盛说的,对于公主的事,陆丰盛上心了一辈子。

郦阳公主沉吟了半晌,缓缓说道,“几日后是元安的诞辰,作为姑姑,也该准备一份贺礼了。”

顾喜微愣,遂即明白了公主的用意,“臣去办,届时元安公主亲自接驾,诸臣岂有不从者?”,他感慨于郦阳公主的才智,晋朝的公主都比皇子要厉害。元安公主一向厌弃王家,更是敢于剑指王敦,溧山射杀,朝中有这两位公主护驾,还怕将来少年天子坐不稳社稷吗?

顾喜高兴地回到了府中,刚踏入内院就听见孩童天真烂漫的笑声,他心里更开阔了,脱了官袍就去逗外孙女了。

二月十九,元安公主诞辰。当日解了宵禁,放金千两,与民同乐。灯会与公主诞辰相撞,民间更为热闹。

郦阳长公主在三日前就已经回了建康城,虽无陛下亲召,也元安公主与太子一同在宫门接驾,也就足以证明这是默许的了。

郦阳长公主回到了这熟悉的宫门中,心里一阵感慨。相比于建康城,她更思念洛中的未央宫。晋朝把繁华都留在了洛阳。

夜宴上,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郦阳长公主朝主位望去,空荡荡的。她心绪凄迷,不知睿儿是因病不见她,还是借故推辞。她抬眼,见太子司马绍在对自己笑,仿佛在为父皇的缺席感到愧疚。

“小殿下,今年多大了?”,郦阳长公主柔和地问。她在太子的身上看到了先帝的影子,他们拥有温善的气质,以及使敌人兴奋的怯弱。

司马绍恭敬地回答道,“回大公主,侄孙明年十六”,他极力想将自己的年岁夸大,好似只有这样才是成熟,才让人信服。

郦阳长公主点点头,十六,在这乱世中也该坐稳宝座了。

“柳夫人到——”,一个尖利的声音从殿外响起,接着华丽的仪仗鱼贯而入。香炉,屏障,雀扇,歌乐消歇,众人起身。

雀扇下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穿着华丽的衣裙,披纱约素,高髻广眉,顶上戴着金枝白珠冠,耳无坠饰,颈上挂着细小的珍珠链,宛若银丝一般系在腰间,又与宫绦一并垂到到裙边。

依晋礼,君主夫人与长公主是平级,谁也无须行礼。但此时,殿上出现一怪状。郦阳长公主与柳夫人相互行礼,礼毕后,柳夫人坐主位,长公主居右席,元安公主次右席,太子司马绍位左上。

宴会之初,彼此都说了些场面话,比如,陛下久卧病榻,不便赴宴;又如,陛下圣体天佑,一定会吉人天相。

丝丝虽已赴宫宴多次,但仍感不适。以往有陛下护佑,她不需要说太多话。如今陛下未至,谢皇后念佛,王夫人遭禁,只好由她来打头阵了。

“柳夫人是梁州人?”,郦阳长公主问道。即便是美酒佳肴满案,她仍无心饮食。

“妾身本家于此,后迁益州”,丝丝回答道。对于自己的老家宁州,她从不敢提。众人只当她是许少卿的亲眷,自然也得一样。

“哦益州,本宫记得王邺的爱妾也是益州的,想来也算同乡?”,郦阳长公主虽是对着丝丝说,可眼神却落到谢冰清的身上。

见郦阳长公主盯着对席的王家夫人看,丝丝心里也似明白了什么。现在的王家早已不同往日,连陛下都难以约束。在这场妇人的征战中,丝丝选择不吭声。

谢冰清浅笑一下,她起身朝郦阳长公主行了个礼,缓缓说道,“妾身谢冰清,见过郦阳长公主!”

郦阳长公主自顾自地饮茶,似乎并不想让她坐下。

元安公主听说此女是王家人,心里顿时窜出了怒火,她用傲然的目光打量着谢冰清,问道,“听说你姐姐死于侍妾之手?”

谢冰清微愣,遂即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公主尊贵,莫信谗言”,提到她那个窝囊的姐姐,她就一肚子憋屈,连一个侍妾都收拾不了,还被陷害致死!若当年是她先进了府,别说是小妾,就是主夫人她也斗得过!

“谗言?何以见得”元安公主瞪了她一眼,“皇兄可是亲眼见了,你姐姐把人推下石崖,害得她痛失爱子。若是这样说,那妾也算是为子复仇了!”

谢冰清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她咬咬牙,恭敬地说,“姐姐的事,妾身也不太清楚。”

“这儿都是些世家亲眷,官门女子,王夫人——你别紧张”,郦阳长公主放下茶杯,抬眼扫了一眼谢冰清。

“是,妾身不紧张”,谢冰清回到了坐席上。她暗自发誓,若苍天有眼,就该惩治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夜宴上有两个人如坐针毡,一个是丝丝,一个是太子。丝丝替陛下赴宴,自然不可缺席,可太子就不一样了,他早已打算以功课繁忙做推辞。

酒过三巡,太子司马绍离席。丝丝依旧端庄地坐在上面听贵眷们谈话。

郦阳长公主似醉非醉,她两靥泛红,不时地看向谢冰清,盯着谢冰清浑身发抖。

“长公主殿下,妾身忽感不适,先行告退了?”,谢冰清打了退堂鼓。对面坐着的可是先帝的妹妹,陛下的姑姑,她在沙场点兵时,自己还没有出生,怎么斗得过呢?

郦阳长公主没有说话,伸手摆弄起了袖口的珊瑚珠子。

丝丝见状本想为谢冰清解围,可她刚准备开口,就被元安公主的一个眼神给镇住了,那似乎在说,不要插手。

“长公主殿下,妾身有了身子,不便晚归,还望殿下恩典!”,谢冰清心慌了,两位公主的眼神越来越吓人,难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殿中的贵眷夫人见形势有变,纷纷起身告辞。她们在得到许可的那一刻感到如释重负,能走多快就多快。不到半刻,大殿变得空荡,安静,几声乐曲,更添怪异,仿佛是灾难的前奏。

谢冰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恳切地说,“柳夫人,妾身…妾身不知何处得罪了两位殿下,若平日有失礼的地方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妾身!”

郦阳长公主缓缓起身,她走到谢冰清的跟前,居高临下地说,“王夫人,你有了身子是吗?”

“是是!夫君与我很珍惜这个孩子,这也是王家嫡系一脉,还望殿下宽宥!”,谢冰清在求情的时候还不忘搬出王家。

“珍惜,好,很好”,郦阳长公主笑了,她曳裙回走,微微抬手。禁卫兵从外涌来,盔甲与兵戈的声音吓得谢冰清小脸泛白。

谢冰清被软禁在了内宫中。

丝丝看着这一切,她在劝慰自己要习惯这样的场面,生杀随君,富贵如烟,她在这一场变动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是白绫,还是鸩酒?

按照郦阳长公主的计划,当王邺得知妻儿在内宫时,应当是慌慌张张地入宫解救,最起码得来看一眼。但事实却超出了她的预想,王邺对此充耳不闻。

“子渺长大了”,郦阳长公主坐在亭子中。她将王邺拒来的行为看做是冷酷与谋略。

“姑姑,不见得”,元安公主擦拭着匕首,“谢冰清是庶女,她那见识与秉性,不见得在王谢家受宠爱。没有价值的棋子自然也就无足轻重了!”,世家是皇权的缩影,这些在皇族里太常见了。

郦阳长公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必须在明天落日前进宫。”

“我去将他绑来!”,元安公主将匕首亮了出来,纤薄的刀刃上泛着半圈冷光。

“元安,此事非同小可,你想一想,怎样才能让王邺心甘情愿,不带一兵一卒地入宫?”,郦阳长公主面露焦虑,眼角的细纹越发明显。

元安公主欣赏着匕首,眼眸一亮,“姑姑,兵不厌诈何解?”

郦阳长公主看向她,二人会心一笑。若是世情流变,人心开阔,女子也当点将沙前,行事无拘。这不比束步高阁,目尽房梁要好?

元安公主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她早就听闻王邺有个宠妾名为苏夫人,只要把她抓来,还怕王邺不就范?元安公主派高手去王家擒人,高手寻了三日却无一所获,带回来的消息是其妾非良善之辈,早已被遣出了王府。

元安公主冷哼一声,这王家难道是个清白之地了?还挑起人来了。她才不信什么遣出,除非是横着出府的。元安公主继续派人暗查,顺着线,她竟然摸到了王家的暗卫,他们似乎要杀一个人。

有趣。元安公主来了兴致,她倒是真想见见这个苏夫人,竟让王敦用了暗卫。可是,苏夫人这条线断了,她不甘心。

翌日,元安公主去均德殿,她要给柳夫人请安。柳夫人虽膝下无子,却从婕妤做到夫人,如若谢皇后废,那她当皇后也不是没可能。

“柳夫人安”,元安公主微微点头,她见柳夫人端坐在殿上,纤瘦的身躯要承载精美厚重的珠冠,一副美丽的皮囊中藏着怎样的灵魂?那双水盈的眼眸总是闪烁着不安,她在害怕什么。元安公主竟然同情起了一个后妃。

“殿下请坐”,丝丝看向元安公主,除陛下外,均德殿从未来过别人,这的摆设全是按照礼制,而非喜好,正如她本人一样,像个千锤百炼后,又经雕琢的瓶子,辗转一番来到了天下间最阔大华丽的架子上。

元安公主单刀直入,她问柳夫人与王邺宠妾相识。丝丝愣了片刻,自入宫后她就再也没有出去过,外府的妾氏她又如何认得。之后,经元安公主解释下,她忽然意识到,那苏姓宠妾极可能是小姐!

“夫人你出自许府,巧合的是苏姓宠妾也是出自许府,你二人竟然不相识?哼,姓许的倒是淡泊,美人姬妾献无止境!”,元安公主嘀咕一句。

听到“许”字,丝丝浑身一激灵。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脑子转得飞快,连忙说,“刺史廉洁清正,献媚之事,恐是谣言,还望公主不要理会。至于苏姓…者,妾身只是少时见过,如今倒是断了联系。”

“失礼了”,元安公主略带歉意,她看了一眼柳夫人,见她真诚模样,倒也不打算过多为难。少时见过——元安公主心底又冒出一个主意,“柳夫人,可会作画?”

丝丝面颊微红,缓缓道,“妾身惭愧,不曾涉画。”

元安公主又沉思片刻,抬眼问,“那夫人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我府上有画师,可以按着描述画下来!”

丝丝点头,“记得”,怎么会忘记呢?是小姐将她救出虎口。王家是个什么地方,以小姐的性子,那岂不是受尽了桎梏与苦楚?

丝丝还未从悲伤中缓过来,元安公主已经带着她的画师站在了均德殿上。

在落笔前,丝丝抱着碰壁的心态多问了一嘴,她问,那苏姓者怎么了,为何要画像?

“失踪了”,元安公主看出柳夫人与苏姓宠妾不薄的情谊,她将原本的“遣出”“追杀”埋在了心底,反以良言慰之。

听到“失踪”二字,丝丝的脸色变得煞白,她举起手绢拭泪,小姐的命为何如此坎坷!悲伤为尽,愤怒丛生,她恨上天为何如此安排,为何让好人收到欺侮,而恶人就永世猖狂!

元安命画师先退下,随后她也走出了均德殿。虽不知她二人有怎样的缘分瓜葛,但见柳夫人哭得凄惨,她就不忍催促。

日光下沉,在汉白玉阶上洒下一片淡金色的光,像一缕薄薄的纱,被春风轻轻的吹拂着。

元安公主坐在玉阶上,她的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飘到了溧山,长公主府,许府。她低头一看,这么高的台阶他竟然没有摔死,真是愚蠢!蠢到与王家作对,蠢到…相信君王。

“公主殿下,夫人召见!”,一个宫女躬身说。

元安公主站起身来,她知道时机到了,王家这棵大树该抖一抖了。

丝丝依旧是端坐殿上,她眼角微红,声调柔缓:

“初次见她是在一个秋天,她穿着青绿的衣裙,腰间环佩,云纱披肩,在阳光下像是一块水底的青玉,流光浮动,盈盈如画。十四五的模样穿什么都好看,她半挽着黑发,闪烁着明亮的眼睛,眼神时而机警,时而傲慢——”

“眉毛很细,像弦月,也像麦叶——她说话很有条理,每一句都有底气,当然她也有心虚的时候,但她会缄口不语,甚至会逃走。如果你能看见她眼底的惊慌,那说明你伤到了她——”

“等等,你画得太板滞了,眼睛画得虽美,但没有神采,还有你把她画胖了,她身姿很轻盈,常纵马游玩,所以你应该将她的衣裙画得飘逸些——”

“不不,你的笔太用力了,鬓发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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