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旺,回家了。”
我继续往前走,路边的田里有不少穿着雨靴戴着斗笠的男人在锄地浇水,他们弯着腰,嘴里发出喘气声,我一路过去,看谁都像兴旺的大伯,好在他们专心做事,都没抬头看我。我越走越快,不敢再去看他们。到了村口的时候,我看到池塘边有几个妇女,拿着棒椎洗衣服,她们边拍打边揉搓,互相大声说话,岸上有几个孩子在嬉戏打闹。我本想走开,其中一个孩子跑着撞到我身上,那几个妇女就抬起头看我。我的心像被敲了一下,只好挤出一抹笑容问:
“杨夏生家在哪?”
她们给我指了路,走开的时候,我听到她们说:
“这后生是谁?”
我沿路走到一个上坡,这里也有个池塘,池塘边有好几户人家,再往上去,有一户人家的房子很大,中间有个天井,后面有两个棚,门口有个石凳子和一块大石头。这户人家的铁皮门开着,我从包里拿出兴旺的手串,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有人吗?”我又敲了敲,“有人吗?”
有个女人抱着孩子从里面的房间探出头来,问我:
“你是谁?”
旋即她就看见了我手里的手串,她忽然从里面走出来,很不利索但很快地走到我面前叫我:“大哥!你回来啦!”
“啊?我不是你大哥,我。。”
她因为激动根本没听我说话,牵起我的手就往里走,我这才看见那孩子是绑在她胸前的,睁着眼睛不哭也不闹。走进屋里,她给我倒了杯茶,笑嘻嘻地和我说:
“三顺和大伯他们去山上啦,很快就回来,大哥,你饿不饿?”
她把柜子里所有吃的都拿出来,是一些坚果和饼干什么的,一堆一堆地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又给我去倒茶。我看着她的背影,缓缓把背上的包放到脚边,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我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我的手心,这一刻我真的没办法和她说:你大哥死了。
“大哥,你等一下哦,没有开水了,我去烧。”甜甜说着走进对面的厨房里。
我透过窗子看到她在厨房里架锅,深吸了口气,站起身走过去问道:
“大伯他们去哪了?”
她拿着舀水的瓢,摇摇晃晃地说:
“去后面的山上了呀,去摘拐枣泡酒喝。”
我笑了笑,“甜甜,你先在家,我去看看他们要回来没。”
“好呀。”
我背上包,出门后往山上走去,我走得很快,脚下一拐就躲到了他们家后面的棚边。我快速地眨了眨眼,呼吸粗重地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上,心说我就在这里等大伯回来。山里的树传来了沙沙声,天上下起了小雨,也轻轻地打在我的身上,我把背上的包抱在胸前,鼻子里全是水汽味,静静地看着地面变湿。不久,山上走下来三个人,两男一女,手里提着麻袋,我知道他们是谁。我和他们在雨中说了兴旺的事,并把那串手链和手里的包交给了他们。
我不敢和他们一起回家,就这么淋着雨往村口走,到了村口又往县城走。雨越下越大,被风裹挟着拍到我的身上,我上衣湿透,几乎要看不清水泥路的尽头。
一辆摩托车从后面追来,停到我的身边,我抬头看,是兴旺的大伯,他没穿雨衣,眼睛布满血丝,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对我说:
“后生,能不能帮个忙?”
他说甜甜可怜,以为我就是她大哥,这事能不能瞒着甜甜,让我在这住两天,等甜甜回了男人家再走。他说着,把兴旺那串手链递给我。我接过来戴上,跟他回了村。
兴旺是被我和他大伯偷偷埋掉的,那天晚上雨停了,我们带着锄头上山,把他和兴荣埋在了一个坟里。那晚回来后,他拿了两瓶酒,和我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喝了很多,他那双满是沧桑的眼里含着泪,不停地和我说:
“这一家都是好人,就是没个好命。”
我坐在回家的火车上,一路都盯着窗外,世界又回到了那个少年出现前的样子,该奔走的人继续奔走,该享福的人继续享福,我呢,也该继续回去开我的皮卡,继续去茶馆里和那群中年人吹牛打屁。
两天后,我下了火车,又打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往我们镇上开。车上,司机和我搭话:
“兄弟,那里来啊?”
“我是本地人。”
他笑着给我递了支烟,“本地人啊。你们这经常下这么大雪吗?”
“不用。这雪很大吗?”
他的声音好像扩大了一个分贝,“那当然大了,你知道下这么厚才花了多久吗?半夜两点开始下的,到现在才四个小时!”
“那是蛮大的。”
“哎哟,路太滑了,我们好几个开出租的朋友都不开啦,你能打到车算幸运咯。”
“我等会多给你加点钱。”
司机笑了,“那这趟原本是七十来块,您给凑个百就行。”
“嗯。”
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又好了很多,开始和我说一些无聊的新闻和话题,见我没什么兴趣,又和我聊起女人,说前段时间搭的一个女孩多好看,那胸多大,屁股多大。他和我说的这些东西和那群保安在茶馆喝茶时说的都差不多,我内心突然出现了一丝恐惧,我觉得我的生活好像又被这些东西填满了,每天漫无目的地东游西荡,对着熟悉的人和毫无意义的话题露出笑容,最终我还是会回家打开抽屉,拿出那瓶安眠药一口气吃完。
我看到前面的路牌,再过几公里就是我们的镇子了,内心的恐惧不断扩大,我仿佛又蜷缩进了黑暗里。
我对司机大叫了两声:“停车!停车!”
他刚刚还在说话,被我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了,就把车停在了路边。我迅速从口袋里抽出一百块钱丢给了他,就拿着包下车跑了起来,身后传来他不解的喊声,我不管不顾,直到听不见他的声音。
我努力地向前狂奔着,忘了左脚还是假肢,这一刻那条腿好像又回来了。两边的景物不断在我的余光中闪过,雪花不断地拍打在我的脸上,耳边传来各种汽笛声、叫卖声、说话声和笑声,我大吼一声,丢下手里的包往镇外的某个方向跑去。
我跑了将近三个小时,中途没有停歇,直到雪停了,太阳照在大地上。我跑上了那座山,我曾经画过地图有个水库的那座山,山路边停满了车,我一口气冲到了水库边,这里全是人,水库对面的那块山坡上开满了梅花,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中犹如滴入了朱砂般耀眼。我浑身是汗,咧嘴狂笑,冲过去跳入水库便往对岸游去。
湖水冰冷刺骨,但我身上却仿佛燃着烈火。周围的岸上传来了无数道惊呼声,我透过波光粼粼的湖面看到了那边的水利部冲出来很多工作人员,包括当初那个和我说过话的苦大仇深的人,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又手忙脚乱地和周围的人说着什么,我哈哈大笑,心说:
“我不但要游过去,我还要摘一把回来撒在你头上。看你还臭不臭屁。”
我在无数人的目光与尖叫中游到了对面,伸手抓住岸边的一把草,用力地爬了上去。我剧烈地喘息着,扶着一颗颗梅花树爬向坡顶,那些树落了我满头的梅花。来到坡顶,我抬头往山坡的那边看去,一道划破天际的光照亮了我的双眼,它耀眼地闪烁着,犹如矗立于天地间的一座灯塔。那是海芯的山顶,我就这样站在浩瀚的蓝天下望着那束光,慢慢平复了呼吸,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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