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死后,我把她和兴荣埋在了外公外婆旁边。接下来家里就剩下我和甜甜了,我看甜甜在家里待着,心想怎么着也得让她把书读完,就把她送到了县城的初中。我自己是读不了了,我得把这个家撑起来,我又想到了赵老师,心说:

“我得辜负你的期望了,下辈子再好好读吧。”

晚上,我在家睡觉的时候被吵醒,听到隔壁那房子里传来热闹的声音,他们又在划拳喝酒了。我穿衣过去看,走进门,他们一群人围坐在一块木板和几条凳子搭成的桌子旁,桌上放满了酒瓶,还有一叠花生米和两个空盘子,我问:

“段友谅呢?”

他们说:“谁?”

我看看他们的脸,和当初那帮人不一样,又问:

“你们啥时候搬过来的?”

他们说:

“两年了。”

段友谅曾经和我说,他们那些人出来起就到处流浪,看来已经到别的地方去了。我点点头打算离开,其中一人叫住我,说我是隔壁的吧,问我要不要坐下来喝两杯,我苦笑着摇摇头,我这辈子是决计不会喝酒了。走出他们屋子的门口,他们喝酒的声音又吵了起来,我往家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段友谅当初站的那个地方,他那时对我们说了句: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我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后会有期不是什么以后还会见面的诺言,就像前程似锦从来不是美好的祝福,它们都是告别用的。

家里的田荒了这么些年,我想也该种些东西在里面,会种田,以后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饿死。我去翻出外公留下的锄头,又找出几包种子,打开一看,早就烂了,我就对自己说:

“看来得去城里买些种子。”

舅妈的自行车归我了,应该说他们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已经归我了。我骑着车往城里去,一路上唱起:

“通往村里的路,请带我回家。”

唱着唱着又说:

“你不带我回家,我修条回家的铁轨。”

我最近越来越爱自言自语,一个人在家会,一个人出来也会。以前的时候还有兴荣,遇到什么事张张嘴,身边总有个接话的,现在甜甜一去学校,家里就剩我一个了,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又说:

“我总不能跟锄头说话,我得去买几只下蛋的母鸡来,一来可以下几个蛋给甜甜吃,二来也能陪我说说话。养驴不行,家里没有它能干的活。养猪也不行,像大伯家养的猪,过年就杀掉了,我要是跟它熟了,就要舍不得杀了。”

我就这样一路想着,一路说着到了城里。我刚刚还想到大伯,就在路边看到个和他很像的人,那人浑身脏兮兮的,背个麻袋捡地上的瓶子,我起初以为是个捡垃圾的,骑到前面路口回头看,又总觉得是他,就折回来。我到他旁边的时候,他还低着头往前走,我按了按车铃,他看了眼我的自行车,往旁边让了让,我就认出真是我大伯,就叫他:

“大伯!”

他还低着头专心地往前走,我又叫了声:

“大伯!”

他终于抬头看到了我,我说:

“我是兴旺。”

“兴旺?”他慢慢走过来,上下看看我,把麻袋放到地上,哭着对我说:“你真是兴旺。”

我看他老了很多,眼睛也红了,“真是我,大伯。”

大伯说:

“你们家不是去外地了吗?你怎么在这,你娘还好吗?”

我摇了摇头说:

“她死了。”

大伯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又问:

“怎么回事?”

我揉了揉眼睛说:

“我娘病死了,在回家路上。兴荣也死了,在外面被火烧死的。”

大伯听后,半晌不说话。我看了看地上的麻袋,问:

“大伯,你怎么捡垃圾了?”

大伯叹了口气说:

“之前那村子容不下我,把我家里的东西拿了,养的猪也钩走了,地里的菜也摘了。大伯从那出来的时候啥都没啦,就剩一身衣服。兴旺,你们家那老房子都被拆掉啦。”

我想了想,对大伯说:

“大伯,跟我回家吧,我还有个妹妹,以后你就和我们住一起。”

“妹妹?”大伯豁地抓住我,“你娘后来又生了一个?”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我只能和大伯说:

“我娘后来嫁了人,是那人带的女儿,这些路上再说吧。”

我也没心思去买种子了,跟大伯去了他现在住的地方:城外田里的一个小棚子,这棚子是他自己搭的,外面堆了不少瓶子,里头就一个铺盖、两把椅子和一口锅。大伯笑笑说:

“这田两百块一年,被我租下来搭了这棚子,别人也搭这样的棚子来放农具,我拿来住,好歹能挡风挡雨。”

我也笑了,“咱收拾收拾,明年就别出这两百块钱了。”

大伯问我:

“兴旺,你真要我去你们家吗?大伯可不是什么厉害的人,只会种田。”

我就说:

“你来了肯定好,我们家总得有个大人。”

他听我这么说,也就不再说别的了。我把大伯安排在了原先舅舅家那边,家里没多少东西,现在人少了,房间也住不完。大伯听我说当初有贼进家,就去城里买了个警报器,拉了个开关到我床头,只要按一下,喇叭就会响起来,旁边十几户人家都能听到,就算没人来帮忙,吓也能把贼吓跑。他又去城里买了种子,打算花几天时间把我们家的地翻了,我说这得带上我,他就去山里砍了根榆木,又做了把锄头,我们一人一把,这就忙起来了。村里人没见过我大伯,都奇怪他是谁,我就说是我大伯。大伯性格好,也会说话,很快就和他们熟了,我们翻地的时候,隔壁田里的人就隔着田埂跟我和大伯聊天,临走前还要给我们送一把刚割的菜。大伯就说:

“兴旺,你们村里的人真好啊。”

我就笑着说:

“大伯,你也是我们村的人啦。”

有时候旁边没人,大伯就和我说一些我们走了之后村里的事情。他和我说先前那个村长坐牢去啦,姜一凡的娘当初偷的那个金佛就是他指使偷的,后来姜一凡的娘想改嫁给他,他不肯,这事儿就被那女人抖了出来,姜一凡的娘也进去啦。我问:

“那姜一凡呢?”

他说:

“和你爹一样,运钢卷的时候,和他爹两个都被压死了。”

听到这里,我有种奇妙的感觉,说不上可惜还是难过,其实当初我爹的死和姜一凡没关系,这对他来说应该不算报应,我心里还是觉得他该好好活着。我最后问了问我们家隔壁那个老妇吕吴依,大伯说上次见还好好的,现在不知道,应该还在。

星期五,我把甜甜接回来,她第一次见到大伯也不怕生,我和她说:

“这是大伯。”

她就对着大伯叫了声:

“大伯。”

大伯前两天听我说了甜甜,现在见到了,把她看了又看,真觉得这女娃命苦,从小害了脑瘫,又没了爹娘,现在能依靠的也就我和他了。

过了半个月,我们在几块田里种下去的菜都长出苗来,我就和大伯说:

“剩下那块田,我想种几棵橘子。还有,我想买些鸡、鸭、猪、羊来养。”

“种橘子?”大伯觉得奇怪。

我说:

“我娘和兴荣都喜欢吃橘子,我以后想把后面埋他们的山头包下来,全部种橘子。我又不会种,先弄几颗试试。”

大伯看了我好一会,点点头说:

“这十里八乡都没人种过橘子,我也不会,你有这个想法,我们就试试。养鸡鸭这些倒是可以一起搞。”

我又说:

“我还想把我爹的坟迁过来,和我娘挨着。”

大伯又看了我好一会,说:

“这个不能乱动,你等我去找个先生问问。”

过了几天,大伯从外面回来了,我当时还在田里浇水,他远远地跑过来,嘴里喊着:

“兴旺!兴旺!”

我停下来应他,他跑到跟前和我说:

“我让先生看过了,他说能动。”

我点点头,马上背着锄头跟他回了家。商量一番后,我给大伯两千块钱,让他找了几个村里人帮忙,在后山我娘旁边挖了个坑,按阴阳先生说的日子把我爹的坟迁了过来。这么一来,我心中一桩事也落了地。

后来我跟大伯在田里种了橘子,树是托城里卖树的人从外地带回来的,又给家里买了五只鸡,三只鸭,一只猪和两只羊,大伯又去村里包了个鱼塘,等鱼大了,城里人自己就会来收,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到秋天的时候,几棵树上长出了橘子,就是有点小,硬巴巴的,也不太甜,村里人尝了两个就和我说:

“你得往田里加肥料呀!和菜一样,不加肥料咋长得大哟。”

我听了有道理,就去城里买肥料,心说这下肯定能变成甜橘子了。

橘子长出来的这段时间里,来了件我从没想过的事。那天我和大伯在家吃饭,远远听到外面有人喊我大伯:

“夏生!夏生!”

我和大伯放下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不一会那人就到了,是个胖女人,进门见到我们就说:

“这是夏生家里吧?”

我们都没见过这女人,看样子不像我们村的,就问她:

“你有啥事?”

她一甩手,“嗨哟,可让我好找,他们说上坡池塘上去的就是~上坡池塘上去的就是~这池塘上来那么多人家,我哪知道是哪家。”

我看她说着说着就差唱起来了,觉得好笑,又问一遍:

“你找我大伯啥事?”

她马上说:

“夏生,我给你介绍个老婆,你要不要?”

原来是个说媒的。我看看大伯,我这大伯快四十了,没娶过老婆,之前在那村里主要是没条件,这下说媒的上门了,要是能给他找个老婆,也是大好事。大伯听她说给自己介绍老婆,有点紧张,就问:

“几岁的?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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