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的铃声响起来,大家都去上体育课了,她突然缓过神来抬头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她快速的下楼,想要赶上大部队的步伐,倒不是因为她怕赶不上上课被体育老师责罚,在数学老师的预防针之下其他的都已经无所谓了,主要是她不想看到那些眼神,不想作为方队里最后空缺的那个位置,在众目睽睽之下补上去。
操场上的男生们聚在一起,女生们则分散成一小队一小队,不知道各自都在玩些什么,谈论着什么,她们大都喜欢围绕着一个人转,成为追随者。
夏秋正和几个女生玩着游戏,那种模糊的游戏规则让夏秋感到非常不满意,她所在的那一个队伍总是输的莫名其妙,而对方却总是赢得理所应当,仿佛规则都是为那个总是不守规矩的人所设定的,夏秋提出质疑,却被对方无情的驳回了。
“是你看错了,我刚才没有踩那条线。”触犯规则的女生大言不惭,甚至还有些委屈,要不是偌大的操场上没有监控,保安室的大爷都能成为她的证人,所有人假装没有看见,包括仲莲。
“你没看见吗仲莲?”夏秋质问她的朋友。
“没有吧,我没看到哎。”仲莲摇了摇头。
“你如果不想玩的话可以离开。”那个女生又补充道,她们不缺玩游戏的人,她们缺近视的人。
夏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拉起仲莲的手就要离开,仲莲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你自己走就行了,别拉着仲莲也走,我们玩得好好的,该走的人是不合群的人吧。”那个女生掐着腰,一副强硬的,瞧不起人的样子,语气咄咄逼人,就跟老师在批评一个不听讲的学生似的,其他人都默不作声,甚至有些焦躁,自由活动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游戏却没办法继续下去,这样一来倒显得夏秋是在无理取闹了。
夏秋坐在操场的边缘,游戏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进行不下去,天气还很凉快,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不远处的女孩们却玩的热火朝天,仲莲偶尔向夏秋的方向撇两眼,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作了。直到下课的时候,她们才绕了大半个操场从她面前若无其事的走过,那个女生轻蔑的目光划过夏秋的泪痕,那些比被抛弃更让夏秋丢脸的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通过一个人对世界进行一个广泛的宣告,而夏秋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流着泪。
仲莲没有跟她一起回家。
夏秋有些失落,但是她不是第一次适应着这种孤独,如果一个人的每一份关系都被横插一脚的话,那肯定就是那个人的问题了,至少在她所有能够接触到的生活信息里,假性主动接受的那些信息里是这样显示的,她很敏感,就像一个只需要一点点过敏原就能引起强烈过敏反应的人,所以她不需要太多提示,不过这也导致了她后来的极度混乱。
不过她的悲伤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她推开家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母亲难得一见的欣喜面容,夏父跟在夏母后边,他的眼眶有些红,像是一块因风吹日晒而干裂的石头被从一片叶子上滴落的露水拍了一下,然后那水珠就被滚烫而粗糙的石面给烤干了。
夏秋一头雾水的被母亲提过沉重的书包,夏母让她坐在餐桌旁边,然后从厨房端出她刚刚切好的水果,他们脸上都挂着笑容,让人摸不清头脑。
“秋秋你有没有写什么东西藏起来呀?”夏母笑意盈盈地询问她,好像她发现了什么似的,但是看她的反应,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没有吧。”夏秋有点心虚,她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罕见地不再发表自己的观点,她不知道自己藏了什么东西让父母发现了,如果是那支笔的话,怎么办呢。
“妈妈都看到啦,爸爸也看到了,是不是,爸爸?”夏母的语气温柔的十分反常,她说完就拿出那张被夏秋放在书的夹层里的红色的贺卡,她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发现的,夏秋有点不好意思,那是的确是她写的,因为之前父母吵架的原因,她写了一些很真挚的话,但是母亲读起来却很肉麻,”不要生气,钱亏了还是可以再挣的呀...爸爸肯定也不是故意的,我们都希望越来越好......”夏母读得抑扬顿挫,边读边笑着看着丈夫,夏父没说话,他抹了一下眼睛,从夏母那里接过那张纸,手里空出来的夏母随即转身抱起坐在椅子上的夏秋,“你这怎么还有错别字呢。”夏父终于说了一句他平常会说的话,他虽然看起来感动,但是却也说不出一句能表示自己被感动的话来。
“你怎么回事儿,”夏母用胳膊肘戳了夏父一下,眨了一下眼睛嗔怪道,“这么破坏气氛,是不是?”她随便翻夏秋书桌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所有人都沉浸在那张卡片所带来的温情里面,一切重修旧好,夏秋还是照例坐在书桌上写着作业,只是门外的感情,那些曾经因为未达成的诺言和简陋的账户而形成的缝隙好像暂时不存在了,他们又回到了情浓蜜意的时期,因为一份突然冒出来的理解,一张写着错别字的卡片,于此同时还有一种许可,一种被偷窥的许可,夏秋没有什么秘密,除了那支笔,但是以后呢,她总会长大,但是没有人思考过这个问题,无所谓,大家开心的话,她的秘密就无所谓。
她想说点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傍晚的时候,夏秋再要去楼下玩的时候,父亲也不再问她作业有没有写完了。她说是下楼玩,但其实楼下也没有人,后院里很少有人来玩了,大家都在学校里认识了新的朋友,对外面的世界更好奇,他们不再拘泥于这一方天地,友谊活动的位置转移了。这个街区的房屋流动性很小,很少有新的人搬来,后院原本的空地都停上了车,偶尔还有车主因为本就不多的车位而大吵一架,关于什么先来后到之类的话,惹得刚刚添了新车的一家人一天到晚挂着“你家先买车就了不起啊”的神情;那些地,原本种着一点菜的土地也渐渐扩大了,没阳台的就在窗口搭建一个,或者是在楼下门头多出来的那能有一平米的地方铺点结实的东西,摆上点花盆,一切设施都饱和到不能再饱和了。
她只是站在那,一个人。
溪山帮着母亲推着车往小吃街那边走,他看到夏秋站在那里发呆,便打了一声招呼。溪山穿着一身运动装,袖口和裤腿的地方有些脏,看起来像是刚从球场回来,额头上也挂着些汗,但是却不疲惫,溪山母亲扎着头发,脸上挂着笑容,也顺着儿子的视线朝夏秋看去,挥着手跟夏秋打了一个招呼。
夏秋笑着朝马路对面挥了挥手,然后看着他们推着那个小车慢慢消失在路口。她有点羡慕溪山,但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夏秋,这个这个。”仲莲兜着两个沉甸甸的袖口,还不忘指挥着夏秋,她一边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售货员,一边往口袋和袖口里塞着,她已经完全拿红了眼,也不管那些东西她到底喜不喜欢,反正就是往口袋里装,只要待会儿从这里离开,就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
夏秋之前没干过这样的事,她看着那些她想要,但是从来没有敢向母亲开口要的那些圆珠笔、钢笔、中性笔、彩色的荧光笔和各种看起来好看但是不好用的笔,这实在是有些眼花缭乱了,她竟一时不知从何拿起,夏秋心底里觉得这样的事情并不正确,但一股莫名的力量却让她伸出了手。
兴许是因为第一次干这种坏事,她没有拿太多东西,也没那个胆量,她的手颤颤巍巍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把那些东西弄掉似的,仲莲倒是得心应手了,她不仅将口袋塞得满满的,神情上也丝毫没有流露出一丝破绽,反而摆出一副“这么多东西里面竟也没有一件让我满意”的姿态,她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尊贵的消费者,尽管她没有消费。
她们转了几圈,夏秋有一些着急了,仲莲看夏秋那一副紧皱眉头的神情实在太容易暴露,便用眼神示意着她可以离开了,同时仲莲自己也往门口走着。
“砰。”夏秋僵在原地。她感受到了,什么东西从她的口袋里掉了出去。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支钢笔,一声特别清脆的警报落在她的脚下,她根本无力反驳,因为放着那只钢笔的货架离她实在是还有些距离,想用不小心碰掉这样的说辞,会显得太过愚蠢,尽管她选择跟仲莲一起来做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就已经很愚蠢了。店里的售货员看着她,那种根本不再感到奇怪的眼神,让夏秋羞愧难当。
“店里面可是有监控的,不要以为干了什么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售货员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夏秋明显的感受到那一股鄙夷的眼神正观摩着她窘迫的一举一动。
夏秋愣在原地,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仲莲已经趁着售货员没有看到她的空档灰溜溜地走出门了,夏秋看到仲莲在门外说让她赶紧出来,但是又转身离去,夏秋像是被队友抛弃了一样,不,她们不是队友,至少此刻不是了。
夏秋的眼泪就要流出来,她没有再考虑,只是弯下腰捡起那只钢笔走到原来放它的货架,随便找个位置放了上去,然后又把口袋里的那几格便签也胡乱找个地方放过去了,她的大脑极其混乱,实际上这不是她们进的第一家店了,夏秋的口袋里面还有其他的脏物,混乱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只是做了一些货物的转移工作。
她们又来到那天的那张椅子上。夏秋已经完全提不起任何精神了,她的大脑里不仅有悔恨,她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给埋起来,这样就没有人看到她现在这副奇怪的表情,夏秋的兜里面还剩下几支笔,那是她弥补诚信缺失的唯一剩下的机会,但是她应该怎么做呢?,总不能再回到原来的那个店里面把它放回去吧,被发现的罪责已经被捅破,没有被发现的,难道要自己回去主动承认吗?那样会招来怎样的谩骂呀。
一旁的仲莲倒是觉得无所谓似的,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在周末睽睽之下做出一些不合理的事情,好像无所谓别人对她的看法,她把那些东西摊在椅子上,像刚刚购物完从商场里出来,手里边拎着一些黄金制品的首饰和品相非常一般但是价格昂贵的玉镯之类东西的女人,她们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夏秋有一些尴尬,她觉得自己很没有羞耻心的同时也觉得仲莲变得有一些陌生,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敢说。反倒是仲莲,一副不争气的样子看着她,试图还要跟她传授一些技巧,仲莲甚至开始复盘刚才的疏忽,完全把这个事情变成了一门生意,这实在是太恐怖了,夏秋想。
夏秋没有再继续听她说的那些“生意经”,那些东西她在家里面听父亲已经说得够够的了,夏秋起身走向身边的垃圾桶,把那些她曾经眼巴巴想要但是又得不到的东西扔进了垃圾桶。她怎么能只有这么点出息呢?她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特别可笑。
仲莲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已经被抓着了还要把仅剩的那点东西都扔掉,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呀,到手的东西就先用着,难道不好吗?她也不理夏秋了,这种不开窍的木头说什么也没用,她想着。仲莲自顾自地把那些东西收起来,放到自己出门前准备好的小包里,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这些突如其来的,超出她零花钱所能够承受范围的东西该怎样解释,父母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即将出世的弟弟或妹妹身上,有谁还能顾得上她呢。
她们不欢而散,明明住在一栋楼却走了相反的两个方向。
第二天她们在学校饮水间碰面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两个人只是对了对眼睛,但是那眼神很快又闪躲起来。课间的班里面很热闹,夏秋想要融入进某个话题,但是好像总是弄巧成拙,他们在聊漫画,电视剧,小说,那些东西她看都没看过,在老师口中那些都是违禁品,同学们的桌洞里瞒着老师放了这些,一些卡片,她在书店里看到过的那些书,那的确很吸引人,一些新奇的故事,她想要借阅,但是又有点不好意思,那些东西永远都写着别人的名字,也是她一直无法表现的叛逆。
那些木制的课桌面板和冰冷坚硬,靠近的时候还能闻到一股铁锈的味道的桌腿,傍晚值日生制造的整齐和次日早晨第一节课之后的混乱,无规则和欠缺道德的培养总是需要时间去弥补,而那些天真的携带者,总是因为相信别人而被耍弄,但是耍弄一次之后仿佛就有了某种资格,他们也可以耍弄别人了。而她不一样,她的无条件地信任在一个人的身上好像可以重复使用很多很次,这也就使得她就像一个可以被利用和抛弃的玩具,当人们想逗玩一下她的天真,就会把她叫到跟前跟她紧张兮兮的说一个什么八卦,声情并茂,最好还能够让主人公的经历更惨一些——他们不介意歪曲一些事实,或者干脆编一个,这有什么呢,反正他们只是想看到她相信这些事情之后作出的反应而已,如果那些故事的当事人正巧经过就更好了,他们会怂恿她去询问,当她和对面的人都一头雾水的时候这个事情才达到了好玩的巅峰呢。
“夏秋我看到他刚才偷了你的本子!”夏秋听完就去生气的质问那个人,结果那个同学一头雾水的看着她,然后由呆滞转为疑问再转为莫名其妙,最后转为生气。夏秋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样在无意之间得罪了一个人,说她有点缺心眼是一点也不为过。
为了融入,她开始讨好同学,渐渐的,她觉得自己得心应手了,因为有她在的地方就有笑声,至于那些笑声是为什么产生倒显得并不重要了,她跟着所有人一起嘲笑自己,通过这样多方式她也的确建立了一些看起来牢固的友谊,孩子的世界毕竟还是比较纯真的,尽管是真的嘲笑,但也是真的开心,大家不会再记得最开始她是怎样的笨拙,当然这也是她所希望的。
夏秋已经从和仲莲不再紧密的关系所带来的悲伤当中挣脱出来了,就这样过了些许日子,大人们都很忙碌,夏父忙着他的股票生意,夏母偶尔去店里看看,跟那些孩子早就该上班上班,该结婚结婚的,家里只剩下和丈夫没什么话聊的婶啊姨啊之类的黏在一起。太阳照常东升西落,张阿姨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夫妻俩都高兴的不行,摆酒宴,请客吃饭,孩子百天的时候还叫了邻里邻外去喝酒,大人们才不关心小孩子们发生了什么呢,他们一个个的都喝得晕头转向的,没人在意两个座位离着老远的仲莲和夏秋,仲莲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她甚至迎合着周围的亲戚,弟弟的到来对她来说突然成为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了,她穿着新的裙子和新的小皮鞋,扎着一个马尾,看起来精神极了。
聚餐结束的时候,夏父走路都不稳了,夏母只好打了个车,踉踉跄跄的把酒气熏天的丈夫挪到车里,到家楼下时,还是打牌回来的麻老头帮着夏母把他扶回楼上。
“别人生个孩子,自个儿喝成这样呢。”麻老头啧啧道,他大概是没见过自己喝醉时候的丑态。
夏父蹲在厕所里吐得厉害,夏母则在旁边不满的唠叨。
“让你别喝这么多,你非得喝,弄得到处都是。”她语气中带着嫌恶,但手里打扫卫生的活倒是一直干着没停下。
“你,你管,管我,我,人家生儿子了,了我,请喝酒,我没,没儿子还不能替人家,开心开心,啊?”夏父扶着墙,走路晃晃荡荡,他放肆的笑着,还作出鬼脸想要逗夏秋,夏母去拦他,他铆足了劲把人推开,好像平常有多憋屈似的,他浑身上下散发着酒气,好像那在街上骚扰路人的耍酒疯的疯子。
听他这么说母亲倒是不愿意了。“儿子,儿子,儿子可真是吃香,女儿就什么都不是了,女儿就得忙前忙后,像头牛一样出力!夏秋你快看看你爸这副样子,真该给他录下来让他自己明天看看什么样!”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洗洗去睡觉去。”夏母跟她这样说的时候还带着一丝刚才恨夏父不成刚的怨气,得亏家里面没有一只猫,否则最后这股怨气指不定都得让那只猫受着,平白无故躺在那里就得挨踢,夏秋虽然会说话,但是鉴于根本也没有人听她说话,父母说什么都得听着,受着,这样才像一个乖孩子,她又何尝不算一只猫呢,平常还得逗大家开心,老天爷,有些物种之间早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夏秋大气不敢出,快速刷完牙就跑回房间,钻进被窝里,每到这样的时刻,床铺总是最安全的,夜晚是最安全的,白天有太多的事情:学校,老师,同学,朋友,家里,父母,亲戚,邻居,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消耗她的能量,更何况还有作业要写,还是梦乡里温柔一些,她喜欢蜷缩着睡觉的感觉,被被子裹住的感觉,特别是这样还不算太热的天气里,夜晚还有一点凉风吹进来。
级部里面正在准备儿童节的表演,大家都在商讨着要出的节目,班里面经常活跃的那几个男生女生在讲台上喋喋不休的争论着,班长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们,最后还是班主任进来做了要大合唱的决定,结果唱什么歌就成了新的论点。
反正离表演的那天还有些时日,班主任也就放任大家自己去选了,有几个带头主动提了几首歌,那时候流行音乐已经渗透进了课间,对歌曲的选择演变成了某个明星支持者之间的暗自较劲,队伍很快就划分了出来,人们喜欢比较和站队这件事情从未改变,命运对这一类特征的培养早早地从小孩子就开始抓起了,带头的那几个还特意在放学的时候,在班主任长久的默许而带来的权威之下,将大家留在了班里进行拉票,直到有几个男生感觉到不耐烦了嚷嚷着放学,她们才罢休。
夏秋拿着几张歌词,走在路上旁若无人地哼着歌,实际上路上的确没有什么人,她特意选了一条平常很少有人的路走,因为比较狭窄,还有一些自由生长的植物,旁边有一面高高的墙壁,除了一直往前走,就只能从每隔大概一栋楼的距离就跟大路相连的,楼和楼之间的窄道回到大路上。自从不再跟仲莲一起回家之后,她常常绕到这里,她打算在回家之前她要把那几首歌过一遍,说实话她倒是没有那种强烈的喜欢哪首歌,她向来跟随感觉,哪个让她感觉更好听,自然就选哪个了。
或许是那种四下无人的空旷给她带来的安全感让她内心封锁的某种自然的情绪不自觉地外放了出来,她的脚步渐渐加快,她转起了圈,踮着脚,想象着自己在某个舞台上表演,那些树叶,那些苔蔓和攀附在墙上的花是她的座上宾,它们不言语,也不评论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正在欣赏自己的爱人笨拙的舞蹈似的,一种充满柔软和欣赏的气息在春天还未萌发的空气里酝酿着,她乱七八糟的步调让自己不知不觉沉溺其中,她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跑音,那不重要。
只是因为太过沉浸,她并没有注意自己的周遭正在变化着,那条无人的小路正在她忘情的转圈中走向末尾,她的自娱自乐和成为某种明亮的生命体的美梦快要结束,夏秋突然顿住,她终于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与此同时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让她感到背后一凉。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身边那条通往大陆的小道,不远的另一端站着一个背着黑色书包的男生,她所有的动作都在此刻停住,对面看到她发现了自己也突然停住,夏秋来不及思考就疯狂地往前冲,她紧紧攥着手里的纸页,抓着书包背带不顾一切的奔跑着,她脑海里竟然出现了一个似有似无,转瞬即逝的微笑,她不确定,那一眼实在是太过短暂,他是什么时候走到那条路上的呢?他看到了全程吗?他一定在心里面偷偷嘲笑着自己吧,那太蠢了,夏秋像是被撞破了什么隐藏已久的秘密一样,她羞愧难当,也是啊,他也会走这条路,合川他可是就住在隔壁楼啊!他应该不是那种会大肆宣扬的那种人吧?夏秋在心里面偷偷思量着,还好离家的距离不远,她很快就跑到了楼底下,然后飞快地关上楼道的铁门,将刚才发生过的一切都牢牢地关在了门外。
从那之后夏秋就像是在躲着什么似的,上学的时候也跟做贼一样,她有点想去打探一下合川上辅导班的行踪,那样她才好安排时间和路线,但是她又不愿意去问溪山,因为她注意到仲莲总是去溪山的班里,她不想碰到仲莲,她们已经很久没有正常说话了,平常在班里也只是跟不熟悉的同学似的,在无可避免的交作业环节才会毕恭毕敬的搭理一下对方。
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夏秋拿着歌词在树底下蹲坐着,没人邀请她去玩,她也不再勉强挤进去。上课之前班里举手投票敲定了结果,有两个向老师提出自己喜欢的歌曲的女生在大家投票时互相张望着,她们盯着那些犹犹豫豫的双手,好像想用眼神威胁着让他们站在自己的那一方似的。正在夏秋看着歌词发呆的时候,一道身影将她面前的阳光覆盖。
那女生正准备扬长离去,跟在她身后的女生也丝毫没有在意试图用纸张挡住泪水的夏秋。
“你们在干什么?”夏秋头顶上传来一个说不上熟悉的声音,她抬头,看到合川和抱着球的溪山站定在她面前。
“没,没什么。”那女生不说话了,或许是迫于比自己高的男生的压迫感,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合川和溪山没有再说话,只是看了她们两眼就离开了,夏秋始终没有抬头,甚至将头埋的更深。他们走后女生们小声的不知道讨论着什么,带头的那个女生问夏秋是不是认识合川和溪山,夏秋也默不作声,当没听见似的。她们不再质问夏秋为什么没有选择她说的那首歌,很多人的注意力总是很难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很多,今天喜欢一个,明天可能就喜欢另一个了,只是那些被转移的注意力也没有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反而变本加厉。
由于体育课的插曲,夏秋只能回家的时候练歌了,虽然家里不是个适合练习的对方,但是她的秘密基地早就已经不再安全,她拿出歌词小声哼唱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做饭,她的房间门开着,否则会更加的可疑,万一母亲突然间出来呢?
她把那张已经皱皱巴巴的纸放在作业本底下,用本子盖过它,试图掩饰那只是一张普通的演算纸,她就在这样的心惊胆战之中来回翻阅着,直到夏母不声不响地从厨房里走出来,拿着汤勺往她房间走过去,看到反应慢半拍的她正手忙脚乱的掩饰着什么。
“刚才叫你你怎么不回答,你在干什么呢?”夏母走上前抢过夏秋想要拼命藏住的东西。
夏父回来的时候,夏秋正拿着纸站在空调边的墙角,畏畏缩缩,眼睛里面还有没有抹掉的泪水。
“怎么了这是。”夏父问道。
“学校儿童节有表演,她们班要合唱,瞒了好几天了,今天在房间里藏歌词被我发现了,”夏母起身接过夏父的衣服,挂到旁边的衣架上,“让她唱给我听听还不愿意了,哭唧唧的,你这样在学校里面有谁喜欢你你说。”夏母坐到沙发上,一本正经的开始生气,好像夏秋不想唱歌就像路上突然冒出来一个乞丐从她口袋里面拿钱似的被迫损失了什么一样。
“那怎么。”夏父也坐到沙发上,仰着,双手抱胸,似是做好了欣赏一场表演的准备。
“要我说你就是得训练,别到时候上场了露怯,你赶紧给我和你爸唱唱听吧,正好就当成演习了。”夏母的期待将她脸上所伪装出来的威严消减了大半,夏母向来不会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她心里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
夏秋依旧靠在墙边上不为所动,她不想唱,说了很多遍,但是对面的人根本听不见。
二位家长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有一些坐不住了,夏母还试图用特别期待和捧场的眼神引诱夏秋开口。
“哎呦,别磨叽了,赶紧唱,唱完了好吃饭。”夏父不耐烦的搓了搓头。
“就是就是,”夏母像幼儿园的老师哄小孩那样哄着夏秋,“你唱完了,咱们好吃饭。”
不停的催促和逐渐凝固的空气让夏秋感到无比焦虑,她有些发抖,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夏父终于坐不住了,他愤怒地指着夏秋大喊:“你今天要么唱,唱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要么就在那给我一直站着什么也不用干了!”
夏秋咽了几下口水,眼睛里蓄着泪水,颤颤巍巍的开了口,她根本就不是在唱歌,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念歌词,还带着一点让这个家里过敏的微弱的哭声。
“哎,想当年我也是玩吉他的,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五音不全的孩子。”夏父摇了摇头,失望的走向餐桌。
“行了,吃饭吧,非得弄成这样,你这孩子,一点也不大气,一点都不像人家家的闺女。”夏母也皱着个眉头,尽管夏秋唱了,但是他们并不满意,看夏秋还站在原地,父亲吼着让她去吃饭。
那顿饭吃的,满屋子都萦绕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戾气,莫名的情绪让夏母从对夏秋平日里的态度,从头到尾的一切都心生不满,他们一边愤愤地吃着饭,一边说着要等着给夏秋报个仪态培训班,他们谈论着谁家的女儿走路姿势优雅,谁家的女儿像明星,眼神总是亮亮的,不像夏秋总是一副怯懦的样子,看起来没精打采的,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想要孩子的父母都能在一个商店里面按照自己的标准挑选就好了,就跟小孩子在玩具店选玩具一样,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会少很多怨言,但是估计很难有什么保修之类的,毕竟成年人可比小孩子要更难伺候,每个阶段可能都会提出很多全新的要求,这一点看看那些退货率就知道了,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贪心和斤斤计较哪个让人更膈应一点。
夏秋没去唱歌。
儿童节那天早晨的突然发烧让她不得不在家里呆着,母亲拿毛巾给她擦着胳膊,再拿酒精抹抹,试图给她降温,家里也没有什么常备药品,他们所有人都尽量保持不生病,偶尔流感来袭的时候夏母还会求神拜佛,嘴里面还总是念叨着心诚则灵。再加上夏母中医理论的加持,她坚信她所谓的调理和食补对人的身体健康是有决定性作用的——这话倒是不假,就是不知道那些食材有没有用到点上。母亲给她端来米粥,她没喝几口就说吃不下,把头撇在一边了,那黏糊糊的米粒粘在她的口腔里,食道里,叫人窒息,她宁可喝点水,母亲一脸幽怨的看着她,她不喝,那特意为她煮的粥给谁喝呢?本来就是顾及她吃不下什么东西才煮的粥。
“你怎么就喝这么一点,你这孩子,特意为你煮的你还不喝,我小时候生病想要有这样的待遇都没有,”说着把碗又端起来送到夏秋嘴边,挤出笑容“再喝点,再喝点。”说着就要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我不想喝这个,太厚了,我想喝稀的。”
“真是难伺候!”夏母砰的一声把碗放下,没好气的站起来,把碗端出去,没过多久又把碗端进来,碗里只剩下半碗粘稠的米粒,她另一只手里面拿着水壶,往里面倒了点水,递给夏秋。
“这下稀一点了,喝吧。”夏秋似乎也没有挑三拣四的理由,只好顶撞身体本就消沉的食欲。
窗外传来吵闹的声音,夏母赶紧起身去窗边看着,看看发生了什么。
“你在家躺着,我去趟楼下。”
搬家的车正在缓缓地倒进这个并不算宽阔的道路,两边停着的私家车一辆挨着另一辆的屁股,司机叫了两个人帮忙,一阵吆喝和指挥,才没能剐蹭到那几辆轿车,但是搬家的卡车也就只能这样横在路中间了,为了不影响交通,就只好多叫了几个人一起加快速度,工人们忙上忙下地搬出来那些家具,都是木头的,上面还有一些看起来老旧的纹样,两个人的东西并不多,其他的日常用品早已经打包完毕,省了不少时间。佩芬把早晨去市场上买的吃食放在干净的盒子里,分给来帮忙的人,她很热情的将矿泉水递给大家,还有几瓶剩下的,也都分给过路的人了。
“哟,谢谢,天气又热起来了呀。”一个来帮忙的邻居接过她手里的水,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夏天还没开始的时候,那棵无花果树还没结果的时候,佩芬和老太太就搬走了。
夏秋回到学校的时候,大家已经从文艺汇演的兴奋当中脱离出来了,继而转向期末考试和即将到来的暑假。下午自习课的时候班主任拿来一堆表格,乱哄哄的班里瞬间安静了,那是一些书费单和课外杂志的订阅单,旁边的同学讨论着哪本杂志好看,夏秋只是在旁边一声不吭的坐着。
“你记得把那把铁锹给我清理清理,”夏母在饭桌上的时候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两天天气好,得把阳台上收拾收拾了。”
暑假的第一天夏秋本想着睡个懒觉,但是迷迷糊糊中被一阵吵闹的声音唤醒。父母都不在家,母亲或许是上市场上买菜了,她这样想着。夏秋正刷着牙,夏母和夏父就一同回来了,夏父帮夏母把菜拎到厨房,在厨房里洗了个手后就拿着一根油条,边吃边从厨房里走出来。
“那棵树还好好的,砍倒了真可惜啊。”
“是呢,真是可惜啊,哎?我那盆花你给我放阳台了吗?”
“没呢。”
夏秋跟着父母来到阳台,她踮着脚尖看向楼下,那棵无花果树已经横躺在地上,将它拉离这里的车已经准备就绪。
那些还未成熟的果实在暴力的拉扯下留在院子的土里,地上,环卫工人把那些土和叶子都清扫干净,有些还留在院子里,只有马路和人行道的地方才是他们的工作区域,这平白无故给他们增加的工作量已经让人在太阳底下渗出不满的汗水,没人多付给他们酬劳,那个院子的新主人将树移走之后就把门牢牢地锁上了,院子外面的事情跟他好像没关系一样。新的图纸还在设计,那院子没多久就要铺上满满的水泥和瓷砖了,那些没被带走的果子也只能赶紧趁着冰冷的水泥还没有倾泻而下赶紧腐烂,和那永无天日的土地融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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