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通过缝隙看到正在客厅餐桌上低着头写着什么的仲莲,她爸爸黑着一张脸坐在她的旁边盯着她,仲莲不敢抬头,她的嘴巴微微撅着,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伏在桌子上用铅笔一笔一划的在本子上重重地写着什么。

夏秋只好道了声谢便回家里了。

她回家的时候父亲正好也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电视也被他打开了,里面在播报一些经济学的词汇和金融一类的新闻,夏秋什么也听不懂,只有电视里在放着动物世界或者是电影的时候她才会坐下来看一看,当然,那还需要却决于父亲的眼神。她穿过客厅来到自己的房间——她房间的门常常开着,她被说成是没有什么自制力的小孩子,这样方便父亲看管她,只要坐在沙发上就能通过打开的门看到她在做什么,也不耽误大人们看电视。

她坐回去继续画画,暑假还很长,她不想写作业,更不想写那本厚厚的算数习题,那本暑假作业里更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题目。学校门口卖教材的店里早在暑假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卖上了答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都有,一些高的矮的小孩子将那个狭小的店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抢什么限量版的漫画呢。他们有些只是跟着在门口看看,有的在店里排队等着结账,有些则早已结了账拿着那份答案兴高采烈的跑出来,站在马路边上一只手拿着一个巧克力甜筒,将答案夹在腋下,雄赳赳气昂昂的接受过路同学投来的羡慕的目光。

夏秋在放假前曾被仲莲拉着去看热闹。

她们都没有什么零用钱,平常放学连个小零食也不会买,更别说和那本暑假作业一样贵的答案了,要是让大人们知道自己付了钱让小孩做的暑假作业又被小孩花同样的价钱买了一份答案回去抄,夏秋不敢想象愤怒的父母会对她施以怎样的酷刑——对她来说那酷刑不是鞭打,他们只要让夏秋知道她这样是多么的对不起父母的辛苦付出就够了,她的愧疚能够在心里鞭打她很多次。她只是在拥挤的人群中摸了一下那份答案,她的心脏就怦怦直跳,她不敢翻开其中的一页,因为那意味着背叛。夏秋没敢逗留太久就先走了,倒是仲莲还留在那里流连忘返,跟其他的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学聊着天。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一盒刚刚放进去没多久的蜡笔,忘情的继续在纸页上涂了下去。她涂着涂着没过多久就感觉自己的身后沉闷闷的,她悠哉悠哉地转过头,发现父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站在了后边。

“你在干什么?”

“画画。”

“你的作业都写完了?你的暑假计划是什么?都有哪几项作业,每天要做多少你都规划出来了吗?”父亲严肃的语气惹得她打了一个寒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变得僵硬,说话也变得僵硬起来。

“没有。”

“是没有计划还是计划还没有完成?”

“都没有。”

“都没有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还有心思画画?”父亲有些生气。他用手指很用力的在桌面上敲击着,从还没开始放假的前几周开始算起她的过错,什么东西没有及时写,什么东西没做好,古诗背的不算流畅,字写得歪歪扭扭之类的。夏秋低下了头,她哭唧唧的撅着嘴,眼泪吧嗒吧嗒的流下来。

“说你两句就流眼泪!”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跟没跟你说过哭只有三种理由?要么委屈,要么感动,要么就是什么?”

“无理取闹!”他顿了一下之后重重的说道。夏父怒气冲冲地走到客厅里拿起一包纸巾扔到夏秋的桌子上,“把眼泪擦干了!赶紧去把你这个画扔了,我给你数三个数,快点!”

“能,能不能,不扔,我就放着...”夏秋乞求着,委屈的声音随着吐出的字变多而逐渐减小。

“不行,你不扔的话我帮你扔。”他的语气逐渐平静下来,带着一副威胁的韵味,说罢伸手就想去拿那张被黑色蜡笔涂透的薄薄的纸。

“不要!我扔,我扔。”夏秋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再次爆发,她颤抖着拿着那张纸,走到旁边的垃圾桶那里放了进去。

那张可怜的纸在垃圾桶里和被吃完的水果核上残留的水渍浸染,和母亲拖地后倒入的垃圾躺在一起,它比原先看起来更黑更脏了,图上用尺子和牙签刮出的一个小小的房子和花,和树,和太阳,和云还有几个挂着笑脸的小人都在这堆垃圾里面被埋葬了。

她被迫坐在桌子上开始列计划表。

那个夏天实在太长了,父亲看管她的时间比平常更多了,她总是只能呆在屋子里重复做那些枯燥的算式。溪山来找她和仲莲的时候,他们偶尔才能在大人们心情还不错的时候一起出去逛逛。

溪山的父母在附近的夜市里摆着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大多数时候都在卖烤面筋——那东西风靡一时,偶尔他们的小推车还没开始出摊的时候,夏秋和仲莲还有合川会跑到溪山家楼下,嚷求着溪山的爸爸烤给他们吃,每到这时候溪山的爸爸就会拿着新鲜串好的面筋从楼上跑下来,给烤架添碳,一边笑嘻嘻的跟他们聊天,一边撒着调料,溪山的妈妈会拿着几个马扎出来让他们坐着慢慢吃,还会给他们切好一整盘西瓜放在旁边,拿着一个大的蒲扇给他们扇扇风。晚上的时候小吃街都很忙碌,尤其是夏天,一整条长长的街上摆满了各色灯牌,小摊的老板们在铁制的小推车后面大汗淋漓的忙碌着,葱花、蒜、浓重的香辛料和油炸分子的香气将整条街都笼罩起来,烟雾熏燎着人们,空气里糅杂着汗水和食物的味道,夜晚向这条街推涌着更多的人流,摊上特别忙的时候,溪山也会去帮忙。

“我和仲莲想去楼下转转。”她在嘈杂的酒桌上跟父母和仲莲的父母说道。

暑假过半的一个盛夏傍晚,整栋楼里那几户要好的邻居凑在夏秋家里聚餐。夏秋不喜欢大人们聊天的氛围,酒精像是开启了他们的话匣子,一切都可以谈论,酒精让他们短暂的成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学家,他们一会儿对社会和经济形式进行评价,一会儿聊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八卦,有时候还会朝早早下桌去旁边玩耍的小孩那边看去,然后莫名其妙的哄笑起来。

仲莲坐在夏秋旁边不说话,掰着自己的指甲玩,她偶尔会把目光看向自己父母坐的位置,看到他们在酒桌上的幸福表情后她便低头不说话了。

夏秋拉着她跑出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客厅,她们跑到楼下,楼下的夜晚依旧嘈杂,家楼下的那几家饭馆外也是一片人声鼎沸,但是好在空气相对清新了一些,她看见楼下停了一辆崭新的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车,车上没有什么灰尘,干净的玻璃在路灯下反着光,在这个人们穿着短裤和拖鞋的街道里显得格格不入。她们跑到十字路口之外的那条小吃街,找到了溪山家的小摊,她们去的时候溪山正坐在自家的小摊边上帮忙递着父亲接下来要烤的面筋。

街上太吵,他们互相听不见彼此说话。

溪山的爸爸示意让溪山多递给他几个,看样子是要烤给夏秋和仲莲。但是夏秋摇摇头拒绝了,她不好意思总是白吃,于是她大声的跟溪山爸爸说着自己已经吃过饭了,然后跟溪山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便拉着仲莲离开了。

“夏秋,我,我有点饿。”她们跑到人群不太密集的地方后仲莲不好意思的说。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多吃点。”

“我爸妈在,我不想吃。”

“为什么啊。”

“他们,不要我了,他们,他们要给我生弟弟妹妹,我说不要,他们还骂我。”仲莲说着说着便哭哭啼啼地抽泣起来。

她们站在一个路灯下,仲莲蹲坐在地上自顾自的哭起来,夏秋想去买点什么给她,可是她们身上没有零钱,她也从来没有在这里买过东西,以往路过的时候,母亲从来都是带着她快快走过,说着这些东西都不健康,小孩子不能够吃之类的话。那些用过的塑料餐盒和盛装过油腻的食物而黏在一起的塑料袋子,一些残存着零星几点肉块的残渣和被炭火烤的焦黑的木签,还有从被堆满的垃圾桶上散落的卫生纸和没有吃完就被扔掉的食物,一些米粥,半块毛蛋,麻辣烫里面的一些豆芽和被泡到发肿的,碎掉的汤粉,漂浮着红油的液体流淌在地上,顺着一点小小的斜坡滑到那些还在摊位旁边坐着吃饭的人的脚下。

她们来这里简直就像是踏入了家长们的禁区。

不过她们并没有待太久,父母们就找过来了。也许是桌上某个还算清醒的人意识到不能这么晚让小孩子自己出去,又或者他们本来就快要结束这场愚蠢的晚餐。

昏暗的灯光下没有人看到仲莲脸上的泪水,夏秋的父母带着大人们找来的时候,她们也正准备往回走。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来这里,那些东西不干净,吃了会拉肚子,让你们下楼来转转不是让你们来这儿,行了赶紧走吧回去,这么晚了,叔叔阿姨们也得睡觉了。”夏母略微责怪的跟夏秋说道。也许是晚上的兴致很好,他们没有过多的教育的话,只是说话的时候几双眼睛都非常和谐地假装不经意地往溪山家的摊位上看了几眼后便拉着两个小女孩回去了。

走到楼门口的时候,麻爷爷的女儿正好从楼上下来,她看起来走的很急,撞上面之后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开着那辆一尘不染的车走了,结果他们刚进楼道就听见一个小女孩撕心裂肺哭泣的声音。

“老麻他女儿把孩子放在这儿了啊?”张阿姨问道。

“看样子是,听说他女儿最近在打离婚官司。”夏父回应道。

“啊?她女儿要离婚?我说这麻老头今天早上怎么叫他来喝酒也不来,原来是家里有事。”另一个邻居打趣道。

“哎呦,谁知道呢,你小点声,可别让他听了去。老头要面子的很。”

“行了行了那我们先回去了哈。”

“嗯嗯赶紧回去吧,拜拜,拜拜。”

他们互相醉醺醺的道别了之后,夜晚才进入了尾声。

深夜的时候,夏秋躺在床上被热的睡不着,她隐约听见隔壁小女孩的哭声,哭声里有几个字总是重复着,什么爸爸什么妈妈,她听不清,父亲的呼噜声从隔壁的房间里传过来,枕头下面汗渍渍的,皮肤贴在捂住温度无法散去的那种毛巾被上,并不平整的纤维的摩擦着她的脖颈,她烦躁的抓了抓脖子,在墙另一边传过来的声音里和沉重的疲惫感之下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最近怎么没炒韭菜了。”夏父隔天中午头正坐在餐桌上吃饭,夏母刚刚收拾完一切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他问道。

“之前种的那些都吃完了,新买的那包种子不知道为什么,长出来蔫蔫的,有的长到一半就不行了。”夏母扒拉了一口饭。

“那是不是可能没种好,水没浇够?肥没浇够?”

“不可能,我都是按照以前那样种的,可能是那天买的种子不好。”

“那之前不是种的挺好的。”

“那谁知道,那老头可能这批卖的不太好呗。”

“可能就是你没种好。”

“那你去种啊,你一个在这等着吃的你就少说话。”夏母有点不高兴,她辛辛苦苦种菜还要被人说教。

“你看看,说两句就不愿意了。”

“对了,你记得把那个铁锹放到阳台那个角落的雨棚下边,最近雨水多,别给泡锈了。”

“你怎么不自己弄呢。”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你个大男人让你帮忙干点事情还要在这里推三阻四。”

这个暑假的后半截开始的时候,楼上的张阿姨终于在菜市场碰到几个熟悉的老邻居都在场的时机宣布了自己怀孕的喜讯,仲莲被她拉着小手,扭捏的别过头去不看那些叔叔阿姨,任凭什么“哎呦可有个作伴的了,你这个当姐姐的应该开心呀。”之类的话一句接着一句灌进她的耳朵里。

离夏天结束还长,但时间已经开始隐晦地倒计时了。

夏秋和母亲去市场的时候已经错过了那个盛大而隆重的二胎发布会,她在路上等着母亲买西红柿和黄瓜的时候,看到旁边的顾客脚下一只被拴着的,没什么精神的小狗,夏秋蹲下来看着它黑黑的眼睛,嘴上嘟嘟囔囔地说着小狗真可怜,她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对一些动物啊,花啊,植物啊,莫名其妙的就产生一股怜悯的情绪,正当她悲伤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的麻爷爷幽幽的来了一句:“孩子,道德感太高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儿呐。”

希望麻老头这辈子千万别有什么遗憾,否则要是像那个幽灵爷爷一样大半夜坐在孙子床对面的书架上,只怕到时候他面对的人就不会像原作中的小男孩那样淡定了。

他那个“呐”字儿咬的比其他的音都重了一些,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似的,夏秋被吓了一跳,转回头的映入眼帘的就是麻老头一副意味深长,神秘兮兮的表情,她没理他,连忙把自己的头转了回来,她大概也知道是他针对于自己之前把小鸟放出来的事情怀恨在心。

麻老头也没等夏母回过神来跟他打招呼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他可还没消气儿呢,拐过弯来看不到还在买菜的母女俩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之前跟他聊他那只早就死去的小鸟的老邻居,这下老邻居倒没想要问他什么了,他拽着人家自顾自地说什么,“之前小夏还跟我信誓旦旦地说要赔我一只鸟呢,现在倒是也连提都不提了,那一只可不便宜呢。”老邻居不明白他到底是想要那鸟还是不想要,可能天气太热了惹得人头脑发昏,夏天可真是个能够让人有足够的理由,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胡话的宽容的季节。

他背着手甩着头往回走的时候路过那餐馆门前的那棵梧桐树,那被泼洒了不明成分的,混合着油脂和食物碎渣的树干在烈日的照射下散发着臭味,路过的人们也都只是捂着鼻子赶紧跑开,或许会在心里面骂上两句,他倒是走上前,装模作样地狠狠地往树干那淬了口痰,然后又在树旁边的土上假装用脚碾一支掉在地上的半截香烟那样使劲摩擦了两下,然后才又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往家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棵树哪里得罪他了呢。

人们数着日子盼着凉快点的夜晚赶紧到来,太阳倒是悠哉游哉地赖在天上不走,反正热的又不是它,土地在它的炙烤下变得干裂松散,像冰镇饮料刚从冷库里拿出来那样没完没了的冒着汗的人们看起来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哪有什么盛夏的果实嘛,哟,这夏天还是得赶紧快点过去了好喔。”骑着自行车路过的人加快了蹬车的频率,大概他也觉得那棵树实在是太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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