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后,整件事的详细汇报就呈递到了老巫师那儿去。

没人知道他在浏览那些损失清单时,脸上是怎样的表情。那刻满皱纹,胡须飘逸的脸掩藏在镂空屏风后面,整间屋子好像积蓄着闷雷,随时都要炸响似的。探入帘缝的光也沾染了灰,霎时收回了所有温度,就连角落里的盆栽都哆哆嗦嗦地打着颤。

隔夜的茶寡淡无味,老巫师那结满老茧,粗糙得像老松树皮一样的手端着茶杯,伸出屏风,将茶水扬进花盆里时,呈报的下属瞧见那青瓷杯身都攥出了裂纹……

据说老巫师让下属准备了三封信件。

烊城的夏日闷热潮湿,城里的早高峰受前几日“台风与暴乱”的影响,延长了近一小时。人们一如既往地工作,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在路过一些残垣断壁时,内心还有些许触动。

“前几日的屠城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灾难,即使整座城市的记忆都被窜改了……”

“他们一直在质疑这个世界,每次修改他们的记忆,我都要废掉好几根巫杖……”

“这些凡人就爱自作聪明,想方设法地排除异己,你看几百年前,那些被他们误以为是异类的凡人,都是怎样被烧死在火刑架上的?”

“恐惧总会让他们变狂躁……”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空,划过一簇簇隐形的幻影光束,一些接到指令的巫族人正纷纷赶至各自的汇集地。

其中有两个落回地面后,隐身穿行在汹涌的人潮中,随后又瞬移至一座大型商场的地下车库里:

“异界太过分了!偷袭了我们三座驱魔试炼场不说,竟还公然辱骂老巫师是老糊涂!”

“真是粗鄙……”

他们在进入车库电梯后,一边施法控制轿厢快速下行,穿过地面结界进入巫行空间,一边交谈说:

“……我看他们早就想这么做了吧,还需找什么理由……幸好,那件法器当时没在驱魔试炼场里,不然就给他们炸毁咯……”

“哪件法器?”

“就是那件要用来淬炼血青石的锁罗巫鼓啊!我们花费了好几百年才研造出来这么一台,所用材料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要是被炸毁了,肃清异界的计划又得往后拖延咯……”

“哦,我还以为那玩意儿一直放在驱魔试炼场里等待调试呢。”

“已经调试完了,血青石的淬炼法谱也修订好了,这不,我正赶过去上交查验嘛……”

“你们动作倒是挺快,只是,不知那边什么时候才能集齐材料,我们今天又损失了那么多装备,却连一招制胜他们的方法都还没找到……”

“别那么丧气,那些魔物对异界的环境依赖太强,连一团神域气云都能让他们够呛……我相信,等我们弄到那个异界公主的神元样本后,这些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我们还是先祈祷能顺利弄到她的样本再说吧……你以为异界今天敢冒风险这样闹腾,不怕暗能量滋生过量造成两界‘失衡’,仅仅是因为那几座驱魔试炼场吗?人死灯灭,魔死神灭,那个女孩为什么能够重生,魔王难道不会好奇?”

哐当——

电梯终于下行到了底部……

他们来到一个巫族的地下炼造场里。这里,天然的原石、琼液混合在功能各异的炼器、坩埚里,用青色的大理石墙分隔开来,划分成大大小小的区域。炼造场的中央,摆放着一件件成型的法器,有形状似古钟的,有轻小如马蹄盒的,还有那些刚经过“爆炸”的洗礼,从驱魔试炼场里抢运回来的残损零件。

巫族人来来回回,各司其职,清点的清点,修补的修补,提炼的提炼,奔走在这方圆上百米的结界里。结界顶部的泡沫光灯像繁星一样照耀着,空气中充斥着驱魔符咒的味道,弥漫进了场地尽头,延伸出来的独立空间里。

独立空间很大,里面飘浮着几十扇棕黑的木门,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地排列着,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每扇门的造型、雕刻的印纹也各不相同,风格迥异。门上统一用巫文编排着序码。

这里静谧得出奇,门内的动静再大,也传不到门外。

靠近左侧的一扇门内,此时,伴随着巫术划点的清脆声响,夹杂着几声轻细的交谈:

“这样就不会被她察觉到了,也不会惊动到她镯环上的法力,隐蔽又安全……”

一个绵软的女声说。

声音的主人收回杖尖,提拈起修身巫袍的裾摆跨出炼阵,转身用一双尖圆细长的狐狸眼睛,轻柔地瞧望着对方:

“……还是不合适吗?江枫?”

见对方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升级”成果,她询问道。

“合适,这已经是……天衣无缝了……”

江枫细细打量着右手掌心上,经她“升级改造”后,与生命线上的纹理完美融合,仅由意念支配的神元管,沉沉地说。

女精炼师微扬红唇妩媚一笑,不由地将卷发捋到一旁,恰好露出漂亮的肩颈线,散发出清冽微醺的香气,继续柔声说:

“这精炼术还是七年前,武婆婆在莺城的驱魔试练场里发明的,如果论巫术的集大成者,她当年可是……”

她眸光灼灼又瞧向江枫,却见对方的目光仍只停留在手心里那道纹路上,丝毫没关注她这边“不经意显露”的风情。

她略有失落,眸光辗转着,只见此时,对方那泛深的瞳孔底下,游曳着模糊的暗影。

女精炼师捋了捋柔亮的卷发,心想是不是不该在这时提起武婆婆——他那位已故奶奶的事,即使那场事故已距今七年……

“咳咳……”

她正当这么想着,一声刻意的清嗓子的声音从门那边冷不丁传来。

“怎么了,谢大驱魔师?”

女精炼师轻轻一瞟,灼亮的眸光瞬时转凉,透露着些许不耐烦,连声音都恢复了清冷。

谢礼全然一副不在乎被晾在一边的样子,他悠然地靠着门边,自顾地把弄着法杖,粗黑的弦乐眉下,戏谑的目光投向这边:

“你没看出来吗,曲曼,人家现在正一门心思沉浸在那件‘大事儿’上呢,哪有闲情光顾‘身边的风景‘?”

他在说‘身边的风景’时故意加了重音,还轻佻地对她眨了眨眼睛。女精炼师先前那充满小心机的撩发举动,他都看在眼里。

曲曼面色微凝,羞恼地盯视着他。

啾——

这时,一包经过提炼后,化成了黑色粉末的鬼脸碎屑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后,径直落到了谢礼这边:

“干嘛?”

他顺手接住后,没好气地问。

“你现在把它带到封储室登记去……”

江枫冷冰冰地对他说。

“你是在对我发号施令?”

谢礼扬着眉梢,不悦道:

“上头派我来协助你,不是听你差遣的!别忘了,你我可是同级……”

“你把它带去封储室登记,就是在协助我。”

江枫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平静的口吻,不容辩驳的语气。

两人火星四溅地对视了一秒。

“切……”

谢礼目光一斜,唇边溜出一丝不屑。

“行吧……”

他歪着头,吊儿郎当地颠了颠手里的粉末包,视线也随之上下颠了颠后,才慢吞吞接着道:

“正好我也不想在这里待了,浪费时间……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呢……不像某些人……”

他渐渐幻影着离开,嘴里还不忘埋汰一句:

“……不像某些人只会挑闲差,还拖泥带水干得稀碎,连累大家!”

说完他便消隐了去。

“这家伙嘴真欠……”曲曼幽幽地瞪着门那边嘟囔着,扭头看了看江枫,“你别管他,他这人就那样。”

江枫只是礼貌地点头以示回应,并没有吱声。

他认为谢礼说得对,那件事是他搞砸了,还拖累了大家。要不是因为他没能悄无声息地获取到顾晓幸的神元样本,异界也不会以此为由,理直气壮地捣毁他们的驱魔试炼场了,即便那几处试炼场本身属于“违建场地”。

这是自两界签订“和平契约”以来,第一次发生这样的“火力摩擦”。异界今天这么做,既是在对他们示威警告,又是在牵制他们,想要灭一灭他们暗涨的势头。然而,鉴于目前的形势,巫族即使愤恨万分,也得耐着性子,拿捏好分寸,不能真和魔王闹掰了。毕竟,他们还得面对共同的敌人。

关于这一点,以及后续族里的安排,老巫师已将相关旨意下达到了各部密群里。总之,他们要让魔族全族覆灭的计划长久不变。

如今,巫族私建的三座驱魔试炼场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毁坏,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他们计划的施展,甚至还影响到了他们对流窜现世界的魔物的压制。魔王一边严令惩戒那些非法流窜,一边又似乎对现世界里作恶的魔物视而不见,要论伪善,他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江枫心里这样想着,瞥见炼阵池里,从驱魔试炼场“抢救”回来的各路法器,仿佛又看到了七年前,在莺城化为废墟的那座驱魔试炼场地。那一次,是因为一场试炼发生了意外。

在那场意外中,他失去了此生最爱戴、最敬重的亲人——他那娇小蹒跚,盘辫花白,却总是两眼弯弯,坚韧聪慧的奶奶。

奶奶曾将年仅三岁的他从瞑妖的杀境中救出来,从他父母僵硬冰冷的托举中救回来,独自将他抚育成人,却在七年前的那场意外中,牺牲了。

“武婆婆”,这是同族的晚辈们对她的尊称,无论是对巫术的造诣,毕生的驱魔成就,还是天赋异禀的资质下,凛然正气的品性,都是让她名垂族史,跻身于巫族百年尊者的理由。

然而在江枫眼里,她永远都是那位慈蔼可亲,严厉又可敬的奶奶,她是他成长路上的引路人,是他未能见到最后一面,心里永存遗憾的故亲。

“只有实力相持,利害相通才能长久共存,然而世间没有永恒对等的关系,魔族的存在,终究是个隐患。”

这是江枫自小耳濡目染的观点,他曾经对此不以为然,直到奶奶将毕生心血都奉献于驱魔事业上,并且为之牺牲时;直至他看到奶奶为此准备的临终遗言时,他才幡然醒悟,理解了他们为之奔赴的意义。

那天,是他人生真正的分界点。

江枫看着曲曼用修习来的精炼术临摹描绘着阵法,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那个伏案试炼、彻夜研习的蹒跚身影。奶奶的意志将代代传承,生生不息。

然而前两天,因为他的恻隐之心,当然也有客观因素的干扰,他没有把那件事儿办好。江枫心里明白,自己对顾晓幸的于心不忍、情愫迷漫,就是变相地对巫族同伴的残忍。

有些事,他其实早就做出了选择,信念在一次次辗转中,不断地强化,坚定……

即使一些当初被弄丢了的东西,似乎又不甘心地寻回来,啃噬着他封闭的心门。

他见曲曼优雅地挥舞着法杖轻轻一扬,将一块强化后的符印巫牌从精炼池里召唤出来:

“你把这个戴上吧,能抵御一次高倍数的混合伤害……”

她眨动着妩媚的狐狸眼眸,红唇轻启对他说。

曲曼似乎很关心他的安危,最近时常会在碰面时,想要留给他一些护身的“私货”,他觉得她有些过于关心了,甚至逾越了边界。

她身上的香气像无声的细雨,随着手中的巫牌递过来,倾然飘近,江枫却微微挺直保持着距离,只轻轻摇了摇头,推拒道:

“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谢了。”

他旋即转身迈向门边,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

身后的默然如同落空的雪花,只是短暂的一瞬,就被他滞留在了门那边。

江枫离开炼器室,穿行在独立空间里返往大厅时,满脑子里都是那件“大事儿”,心情复杂沉闷。异界今天的一系列“操作”,倒不是让他怕了,畏首畏尾了,相反,更是让那个目标像刀子一样深深描刻在了他的行动墙上,但也因此,心里一些固有的伦理道义,也在与他渐行渐远了。

他不断地用现实和理智,去压制那些令人矛盾的负疚感,用更高的“信念”,去支撑他的坚持。

可那些早已被丢弃的,不甘心又寻上门的零零碎碎,却愈发频繁地,恼人地,在他记忆深处上演着一出出皮影戏。

那是泛了白的过去,是一些陈旧又清晰的影子,活跃在不同的场景里,回荡着那时的声音……

“你傻吗,顾晓幸,打不过又跑得慢,追上来送人头啊?!”

“我抄近道可以拦住他的,这个摸包贼欺软怕硬,其实心里虚着呢……”

多年前莺城的一条街道上,一个扎着马尾辫,背着双肩包的女孩,拍了拍校服上,因见义勇为而蹭的灰,扬着脸蛋儿望着眼前,穿着同款校服的少年。

“你拦住他以后呢?瞧,他还有俩帮手……”

不知少年用了什么招,在她追上来前,竟已将三个摸包贼都捆在了一起。

“拦住的话,我就……用这个……”

女孩神秘兮兮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强光手电筒,冲他咧嘴一笑,开玩笑道:

“晃瞎他们的眼呗……”

女孩清澈的眼睛里映着点点星光,少年看着她的样子,也满心欢喜地笑了笑……

浮影晕开层层涟漪,躁动地变幻着,又拼凑出一段段生龙活虎的过往……

那是在一间亮敞的高中教室里,嘈杂的课间,不时传来桌椅挪动的背景音。

女孩得了重感冒,鼻尖都被擤得红通通的,还硬撑着一手托着下巴,没精打采地转动着笔杆儿看习题。

没过两分钟,她又抽出纸巾,忙捂住鼻子别过脸去,轻声地擤了擤,又迅速将纸巾扔进自备的印有小花兔的纸筒里盖上,好像扔了块宝似地,生怕被同桌的少年看到自己这副“惨样”。

“喏……”

少年靠近椅背,侧目偷偷瞄了瞄,“潇洒”地摸出一盒感冒药递到她桌上。

“这是给我的?”

“嗯,不然呢?”

女孩盯着药盒,微微抿起的嘴角不经意翘了翘。

“一天两粒,比你那抗生素管用多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附有自身巫术的“感冒药”,心里却偷偷地为她的微表情乐呵着。

“哦……”

女孩又拈出一张纸巾,像要把半张脸都遮掩住似的,乌溜溜的眼睛转过来,鼻音浓重地说:

“谢了噢……”

“诶……你别只说谢呀……”

少年也偏转过来,干净清爽的脸上映着初晨的阳光,像插画里的人物活灵活现:

“你要是真感谢我的话……那就……”

“怎样?”

“……就把你的集题本借我看看呗。”

他想了想说。

“不……不借……”

女孩忽然眼神飘忽,竟有些害羞地将集题本塞进了课桌里,生怕被他抢去似的,好像里面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说呢……你这么好心……”

她还提了提嗓音,以掩饰不经意流露的羞怯与心虚: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少年撇了撇嘴没有辩解,只饶有兴趣地瞧着她这反常模样。

其实,自从那天,他在自习课上“梦周公”了后,女孩就奇怪地不再把集题本借给他了。

他当时也没真的“梦周公”,只是在闭目养神时,听见身旁,女孩的笔尖在本子上沙沙作响的声音,不像在写字,倒像是在作画,对着什么细细描画……

那是她始终没有向他揭露过的秘密,即使他心怀好奇,又藏着期待,即使他其实动一动手指,就能用巫术“翻看答案”,但他从来没有窥探过那个秘密……

他可能是期待某一天,那一页纸是由她亲自翻开……

陈旧的浮影徘徊在逝去的时光里,莺城的校园、街道都充满了凡世的喧嚣气,不像烊城,由于是距离异界最近的一座城市,四处都弥散着一股透明的阴诡之气。当然,这些都是凡人感受不到的。

女孩的家只与少年家隔了一条街,每天清晨,她都会拎着一桶超大号的保温饭盒,带着家里备好的营养午餐,早早地去学校,而少年几乎都是踩着铃声跨进教室的。

自从那一次,女孩重感冒康复后,少年的课桌上,就会时不时地多一些“小惊喜”。

有时,他的课桌上会多一盒牛奶,一个水煮鸡蛋(女孩“借口”吃不完,请他帮忙分担);有时,在少年苦苦晨练完巫术后,跨进教室前排,会看见自己课桌上,“高调”地摆放着一盒招牌糕点,一看就是她家楼下蛋糕店里排队买来的爆款,而她在旁边“刻苦”练题,得意又含羞地抿着笑意……

女孩总是光明正大又目光闪闪地,用合理的理由解释这“友谊之举”,少年也时常是红着脸,暖心、开心又疑惑地享受着这“合理之举”,并逐渐试探地“礼尚往来”,从带给女孩一块她喜爱的彩虹棒棒糖开始,到借赔暖手宝之由,送给她一只令她爱不释手的小兔子,再到……

看着女孩收到“惊喜”时的各种表情,少年也乐在其中。

久而久之,他们的课桌就成了“互相关心”的见证地,他俩在课里课外的“互动和交集”,也成了班里一道“靓丽的风景”。

男生们的起哄、女生们的艳羡,以及指指点点,就都聚集到了“超级好同桌”这块儿,“自然的风声”也吹进了老师们的耳朵里……

可互助互进的“友谊”是女孩理直气壮的挡箭牌,稳如泰山的成绩与“三好”标牌,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保护伞。

渐渐地,学校的操场上,林荫道上,也多了两道青春的影子。体质偏弱的女孩时常会在少年的鼓舞下,在傍晚时分一起跑跳锻炼。她湿淋淋的额发微微飘拂,红扑扑的脸蛋幸福洋溢,元气满满。

他们一起听着那时的歌曲,谈论着那时的话题、理想,心领神会地相视而笑,眼里浮过“确定与不确定”;一起走过莺城的傍晚,看四季浪漫的流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的心里就住进了女孩的模样,她认真的模样,发呆的模样,开心的模样,惹她生气时,冲他发脾气的小模样……像一个个鲜明的红痕,牵动着他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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