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张嘴啊,不怪你爸夸你,是真能说,一套一套的。”张承儒随手拿起一块撕好的猪肝塞到儿子嘴里,“今天咱们主要是吃好喝好,少提工作。”

酒菜上齐,三口围坐,其乐融融。

盖云山血压高,不能多喝,盖潓泽特意拿来了三只五钱的酒杯。张承儒平时是不喝酒的,但有高兴事偶尔也跟着喝一点。说是不谈工作,两杯酒下肚,满嘴又是工作。盖潓泽向父母简要汇报了自己的工作情况,老两口表示满意,并你一句我一句地嘱咐:“咱们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作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无论到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忘本,要心向阳光,坚定不移走正路,永远对得起天地良心。”

盖潓泽双手搂着大饭包瓷瓷实实咬了一大口,听到父母这番话,又想起了依然的八字箴言——要有担当,要学龙葵。

“老儿子,有没有人给你介绍对象啊?”正犹豫着该不该和父母说一说依然的情况,张承儒倒是先开了口。

“这老妈是不是听说什么了?”盖潓泽被张承儒问懵住了,心里直犯嘀咕,转念一想:“不会啊,除非消息绑火箭上了,也罢,早说晚说都是说。”

盖潓泽索性向父母坦白了一切,本想着二老会特别高兴,至少不会坚决反对,没成想盖云山微笑的表情马上变得严肃起来,刚端起来的酒杯又放了下来。张承儒的眼神中倒是能看出明显的兴奋,但看到盖云山的表情怪怪的,也跟着不苟言笑起来,弄得盖潓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爸,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只要有道理,我会接受的?”

“是啊,孩子处对象了,怎么说,至少也不是坏事吧?!”张承儒心疼儿子,马上在一旁帮腔。

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盖云山终于开了口:“按理啊,年轻人自由恋爱,我们当老人的不该反对,没到结婚年龄,先处着倒也很正常。”

“爸,那你是同意喽?”

“我不是同意,也不是反对。”

“那是什么?”盖潓泽声音中已经有了些许的急躁。

“是担心!”盖云山审视般地看了一眼盖潓泽,莞尔一笑:“臭小子,沉不气了吧,还得练啊!”

不知是酒劲还是盖云山的话锋使然,盖潓泽的脸蛋上转眼出现一抹淡淡的红晕。

“有什么好担心的啊,老儿子又不是那种坏孩子!”张承儒话不多,但见缝插针的水平还是不错的。

“你理解偏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依然的老辈都是古封人,父亲陆远达、母亲依迟和云田二哥是高中同班同学,只不过依迟高二的时候跑到了文科班。依然有个哥哥叫陆文峰,比她大六岁,是我八六届的学生,和二哥家的老大盖柷泽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同学,上学的时候不太爱学习,但脑子非常好使,后来上了省交专。”盖云山对依然的家庭非常了解,看了看盖潓泽,又看了看张承儒,抬手喝了一盅酒,又夹了几条猪耳朵放进嘴里,闭眼咋嘛着味道,又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好半天后又开口接着说:“依然小时候我见过,印象很深,这孩子倒是不错。一次她到学校来给陆文峰送书,当时我正在上课,对视、沟通、致谢的功夫,就感觉这孩子不仅形象好,而且非常有素质、有礼貌。”

“详细说说!”张承儒突然来了兴趣,像领导审查一样想听听依然当时的具体表现。

“你说啊,一般人在确定是这个班级后,肯定是上来就不管不顾地咚咚敲门,然后再进一步沟通。依然没有,可能是看见我正在讲课,怕分散大家注意力、影响学习,他一个人透过教室后门的玻璃观察窗静静地看着室内的情况,直到我留意到她,她微笑着向我点头示意。我趁学生思考问题的空当,到走廊里进行了沟通,临走时她不仅表示了感谢,还祝我工作顺利。全班同学对这个过程都没有察觉。这种意识、思维和表达,很多成人都做不到,要知道,当时她仅仅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啊?!”盖云山对依然赞赏有加,张承儒的脸上也洋溢着欣慰的笑容。

“爸,那你还担心什么?”盖潓泽耸了耸肩,挺了挺腰,催问着。

“担心什么?担心你降不住人家。”盖云山不假思索,回答得干净利落。

“我说老盖啊,你别一天阴阳怪气的好不好,本来是好事,让你整得这么压抑。”张承儒一脸不高兴地埋怨起来,“你也太小看咱儿子了吧?咱们家虽然没有家财万贯,也不是什么高门显贵,但起码基因好、家风正,儿子要个有个、要样有样,差啥啊?”

“差啥?老儿子的形象、素质和能力我倒是不担心,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啊。咱们三代教师,人家三世为官,大道理都会讲,可真正过起日子来,两种思维、两种观念很难融合到一起的。”盖云山看着是对张承儒说的,可话里话外明显是说给盖潓泽听的。

“都是什么官啊,过日子是两个人的事,我们感情好就行呗,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盖潓泽话语中明显有些不服气。

“依然的姥爷依仲卿是咱们祀水的老县高官,妈妈依迟现在是栖贤市教育局长。爸爸陆远达是咱们汉东省原高官陆景升的次子,原来是祀水的公安局长,因为业绩突出,去年刚提任省厅副厅长,和你二大爷盖云田是高中同学。哥哥陆文峰现在也是祀水交通局的副局长了。”说起依家人,盖云山不仅颇为掌故,而且大加赞赏,“实话实说,依然父母两个家族的人都是很正直的,无论身处何位,都在真心实意为百姓办实事、做好事,口碑极好。别的不说,你想想,一个市教育局的一把手,能把自己的亲闺女带头送到农村小学去支教,而且她爸无疑也是支持的,这是什么精神?单凭这点就足以让人佩服。”

“是这样啊,以前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张承儒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显然在盖云山说完这番话后,她的内心也动摇了。

“如果没有依然这件事,恐怕今天咱们也不会聊到这个话题,人家倒是不错,但好归好,毕竟和咱们就不是一路人,我看还是长痛不如短痛。”看到盖潓泽眼眶已经湿润了,盖云山有些心疼,马上又安慰起来,“好姑娘有的是,我儿子这条件肯定是随便挑了,就怕到时候保媒拉纤的把咱家门槛踩破哦!”

“爸,我真弄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一面夸依然好,夸她家人好,一面又反对我们交往,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说这话时,盖潓泽险些哭出声来。

“儿子,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听我给你解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场,与生俱来,变化无穷。无疑,人是生而平等的,不同职业的人只是社会分工的不同,但排除目的性和价值论,人的境界和场能却是有层次的,二者是矛盾的统一体。你说,就依然这条件,父母两个条线上门说媒的人能少吗?女儿就一个,方方面面的关系怎么协调?反言之,好小伙又不止你盖潓泽一个,结婚不仅是两个年轻人的结合,也是两个家族的联姻,谁不想找个门当户对的?谁有‘1+1>2’的化学反应不要,非得找个‘1+1=2’甚至是‘1+0=1’呢?就算这些都不谈,你不认为这其中还涉及到面子问题吗?单从这一点看,你认为依然的父母能扛住主客观各方面的压力,毅然决然同意你们交往吗?你认为依然会冒着同父母闹僵甚至决裂的风险,死心塌地和你在一起吗?等等吧,这些都是婚前未知的。再说婚后,每次见面说什么、怎么说都是学问,你的性格和我一样,认死理,倔得要命,你做好常态化地接受批评指正、说教指导的思想准备了吗?每逢年节、生日等特殊时段,家庭聚会时,他们倒不一定说什么,但你能坦然面对世俗眼光中的身份差异吗?依然是师大优秀毕业生,正常支教结束,多半是要回到栖贤甚至宣州的,以他们家人的性格,是不会主动帮你协调调动的,到时你们能接受长期两地分居吗?还有啊……总之吧,有些事,你得思前想后考虑周全,不能头脑一热想当然,玩浪漫是长久不了的。”

尽管盖云山为是照顾盖潓泽的情绪,有些话已经收着说了,但这魔幻十连问还是让饭桌上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本来盖云山还要说些什么,看到张承儒冲自己使眼色,这才发现盖潓泽像霜打茄子似的垂头丧气地坐在对面,眼泪在眼眶打转,便迅速打住。

“老盖啊,别把你教育学生那套拿家里来哦,儿子难得回来趟,还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好吃好喝的,看你都说了些什么啊!”张承儒一面假意埋怨,一面起身用双手掌心帮盖潓泽抹去眼泪,“我儿子这么优秀,让你给说得啥也不是了,好像咱非得赖着人家似的。”

“咳——爸、妈,我是这样想的。”盖潓泽长叹了一口气,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认为,刚才我爸说的话都非常有道理,但我还是想试一试。问题的关键还是依然,他的态度决定一切。虽然每个孩子都绝非独立的个体,都是家庭里的孩子,但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日子过得好不好还是取决于两口子自身。如果小两口过得和谐美满,我想,没有哪一个父母会不考虑自己孩子的感受,去故意破坏这种和谐美满。我说这些的前提是,我真的喜欢依然,现在还说不好是不是爱,但就是每次在一起总是有呆不够、聊不够的感觉,离开了就会控制不住地想,我想她一定也是。”

盖云山沉默良久没有表态,突然端起酒杯:“来吧,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双喜临门,咱们三口碰一杯。”

见这娘俩一头雾水,盖云山接着说:“一喜是盖潓泽同志上班后第一次回家,二喜是我儿子长大了,你刚才的话说得也有道理。”

“爸,那你是同意了!”盖潓泽激动得站了起来。

“我可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只是担心。”盖云山把前面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完便哈哈大笑,笑过马上又严肃起来,“处归处,要把握分寸、不要越界。男人有所为有所不为,要有担当,不能冲动,要对女孩的将来责任。”

“这一点,请您放心,您儿子不是混蛋。”盖潓泽拍着胸脯表态。

“明天跟我去参加同学会,反正你大都认识。”

“好的,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谢谢爸!”

“儿子,记住,发展才是硬道理。”盖云山面色突然变得深沉而凝重。

盖潓泽从父亲的表情中读出了几分不甘心和不情愿。不甘心多半是盖云山源于对自身命运的反思,不情愿则无疑是对盖潓泽与依然恋爱问题的把握上。

张承儒不吱声,只是在一旁看着这爷俩会心地笑。

此时的一家三口看似达成一致,但大体都有妥协的成分,其实心里都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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