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忙又对照学规,对这生员做出处罚道:“生员赵怀生,先犯衣着浪荡之过,后犯考核劣等大过,罪上加罪,当从重处罚……记笞刑二十,另张榜悬名示诫。”
一面念着,他还一面摇头叹息,对这处罚之严厉颇有微辞。
只打板子倒还好受,大不了皮肉之苦,这又多了条张榜示众,未免太伤人了,读书人都好面子,将之姓名告挂榜文,当众批评,岂不叫人脸上难堪?
不过,既然学规有明文规定,陆羽也不打算包庇乱纪。
他回到那名录上,继续往下阅看道:“下一个,生员李政,考核劣等同样是两门,当记笞刑二十。”
一旁的金文征随即摇头叹息道:“此子读书倒还刻苦,平日也算恭谨守礼,只是在算学、书学两门上天资太差。”
陆羽点了点头,记上处罚名目,接着往下。
再往下去,每念一人名,金文征便在旁辅佐,道出该生平日表现,过往履历,给出“从重”或“从轻”处罚的规格,再由陆羽对照学规,给出处罚意见。
如此,忙活了一下午,临到散值时分,才将一整个名录都处理完。
待金文征拿着名录离开,陆羽已累得腰酸背痛。
伸了个懒腰,陆羽直锤腰叹息不已:“这可比当官判刑要累得多了,不光身体劳累,心理也备受煎熬啊!”
大明刑律虽也有量刑过重之处,但所罚之人多是道德败坏、违法乱纪之徒,即便稍加严惩,陆羽也没有太大负罪感。
可眼下所处罚的,都是些年轻生员,这些人所犯最大过错,也无非举止放纵,行为不端,因这些事从严论罚,实在叫人于心不忍,但既有明文规定,陆羽也不好再多抱怨。
只叹息摇了摇头,他便站起身来,收拾包囊准备回家。
临走之时,他看了看桌上那本学规,心中忖着要不要将之带回府上,趁空闲时间勤加背诵,可想了想,终是笑着离开。
“这等严苛学规,便是通熟于胸,刻骨铭记,又有何益?”
……
接下来的两日里,国子学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其原因,自然是考核成绩出炉,相应的惩处也将到来。
成绩优等如那天字学舍里的方孝孺、杨寓等人,自是毫不在意,可那些考核不理想,领到绳愆厅传召的学子,可都担惊受怕起来。
更有甚者,那些成绩极差,或是平日表现本就不好之人,将被悬名示众,这些人更羞愧惶惧得魂不守舍,更有痛哭哀嚎之举。
哀惧至极,更有少许生员痛呼冤屈不公,对这学规大发斥论。
这些状况,以往每次考核后,都会发生,因此这些哀嚎申冤意见,并未引起关注,大多数人还是按部就班,继续刻苦读书,全将这场考核当作一场云烟,随风而散。
直到……
两日后的清晨,晨起钟声响起,乂字舍的生员们,渐渐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都起来了,该整理学舍,洗漱用早膳了!”
起床最早的是舍长李义助,他率先爬下床榻,在各舍友床边拍了拍,将众人唤醒,拍至最角落的床铺时,却发觉榻上并无人影。
“咦?这沈渊平素最是惫懒,怎今天起得这么早?”
纳闷嘀咕两句,李义助不以为意,便转身提起水盆,准备出门洗漱。
此刻天色方亮,李义助又是睡眼惺忪,便只顾揉着眼,探着迷蒙光亮,缓步朝外走,可尚未走到大门口,却是感觉脚下踩中什么,差点摔了个趔趄。
“咦?谁把凳子打翻在地,也不扶正?若叫学监瞧见,又要给咱们记过论罚了!”
埋怨两句,李义助将那水盆放到一旁,揉了揉眼低头找那翻倒的木凳。
可双眼刚一睁开,尚未来得及低头,他却忽地感觉,自己正前方似飘着什么东西。
虽说天光未大亮,但门口天窗该有光亮透入,寻常时候这门口不该如此黑暗,似是有什么衣物之类的东西挡在前面,将那些微光亮遮盖了去。
李义助心下好奇,抬眼细细张望。
却见正前方,突兀地竖了一件长衫,那长衫下竟还穿着亵裤,裤腿下竟还挂着布靴!
“嘶!”
李义助登时心神大骇,这哪里是什么衣衫,这分明就是……
惶骇交加之际,他怔怔抬头,正看见那长衫之上,一颗年轻头颅正悬在高绳之上。
昏暗光线中,那头颅面孔一片煞白,嘴角处长舍拖耷,景状何其恐怖。
“沈……沈渊……”
“啊……啊……”
“快……快来人啊,沈……沈渊自戕了!”
乂字学舍中,惊喊声撕心裂肺,直震屋瓦。
片刻之后,学舍中就堵满了生员,不光是乂字学舍中人,就连隔壁的学舍生员也被这惊喊声惊扰,赶了过来,看到这上吊自杀的惨状,众人无不哀痛惋惜,摇头苦叹。
“气息脉搏全无,没救了!”
人群最中央,方孝孺从凳子上下来,朝众人摇了摇头。
生员大多是年轻人,没人敢在师长来临前触碰尸身,也只有胆大的方孝孺敢上前探察情况,确定是否生还。
他一句“没救”,让在场之人彻底死了心,一时之间,哀叹惋惜、甚至低嘤浅泣声,遍布整个学舍内。
“都是那学规处罚,害死了沈渊!”
却在一片呜咽声中,一记高呼倏然响起,立时引得众人注意。
众人忙看过去,就见这乂字学舍的舍长李义助,手捧着一张白纸,自沈渊的床榻边走了回来。
他将那白纸摊开示众,咬牙叱道:“沈渊留下遗书,申诉国子学处置不公,对他责罚过重,还将他的考核成绩及责罚细责张榜示众,他无颜面对他人,因此,才上吊自戕的!”
众人忙看过去,只见遗书上字字含血、句句泣泪,痛诉处罚不公,又哀之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万般无奈,只能自杀申冤明志!
“沈渊他是……因处罚不公而自杀的,这些处罚都是那新来的司业定下的,他肯定是不熟悉学规,胡乱惩处的!”
沈渊的遗书,犹如一记惊雷,在一片啜泣抽噎声中炸响,原本叫哀伤沉痛笼罩的学舍,转瞬间充斥着震怒愤慨。
众生员本就受学规苛责之苦,对之怨恨不已,如今再听闹出人命,岂能不暴怒愤懑?再加上这惩罚本就是陆羽判定的,而且还有人暗中引导,怎能不让学子们把矛头对准他呢!
“走,咱们去找这陆司业算账,叫他给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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