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望着眼前的一摊小水洼,里面映出宋柏离去的背影,他轻吁了口气:“完咯,这师徒俩一个样。”

夏志从口袋里掏了半天净是些零零碎碎的钥匙、单据和药片,总算摸出一个瘪瘪的烟盒,把最后一支烟点上,以一种低到尘埃里的声音小声地说:“你师父只是不希望你走她的老路。”

惆怅地蹲着抽完一支烟,夏志抬手看了看表,差不多到了换岗时间,他扶着墙缓缓起身,等着麻木的双腿恢复知觉,远方连绵的雷声在耳畔逐渐变得清晰。

刚准备转身往里走的时候却撞见了逆向而来的徐行,瞧着面有愁容的样子,双眉蹙成“川”字,这是徐行脸上常有的表情,只不过最近几天这种表情就仿佛长久地凝固在她脸上了,简直让人想要怀疑这是不是一层面具。

此刻徐行依旧挂着那副表情,好似在思量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一般,脚步匆忙。

“小徐!”夏志叫住她。

“嗯?哦,老夏,你怎么在这。”徐行好似刚回过神来,目光聚焦在夏志身上打量着。

“我抽支烟,换岗去了,你今天不值班吧?”夏志想着徐行最近的精神状态属实令人担忧,看见徐行已经换下警服,身上穿着颜色单调的常服,不由得松了口气,心想幸好今天不是徐行值班,若是她今晚也值班,说什么都要把她这班调了让她回家睡觉去。

“冰柜里还有宋柏上次拿来的饺子,你饿的话把剩下的吃了吧,嗯,我今天不值班。”徐行点点头,一一回答着。

“哦,那行。”夏志松了口气,微微点头语重心长道:“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的,你就是太……”

“轴”字还未说出口,天空中沉闷的雷声再度从远方传来,徐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挥了挥以示作别。

“要下雨了,我先回了。”徐行没有再回头,只是朝着那垂垂老矣的伸缩门方向走去。

夏志一天劝她八百遍别胡思乱想,简直让她觉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不过一想到自己丝毫没有听进夏志的劝告,徐行心中还是升起一种诡异的愧疚感。

下一秒她甩甩头,好像想让这些奇怪的想法统统离开自己的脑海,并不是她有意辜负他人的良苦用心,实在是前尘往事,兰因絮果,剪不断理还乱。

夏志暗叹一声,徐行此人真真是十成十的固执,劝不动,于是乎迈开锈住一般的双腿,往门内换岗去。

二楼窗口目睹一切的宋柏默默关上窗户,她仰起头背靠着窗户不知在想什么,如同搁浅的金鱼一般大口呼吸着昏暗空间里风雨来前低压的氧气,一窗之隔的风声嘈杂纷乱,她听不真切,但雨落下的时候,她还是清晰地感受到雨水是如何拍打在窗上,又是如何被风带向更远的远方。

雨水。

徐行失神般地伸出手,隔着车窗触摸附在上面的雨水,一整排的街灯猝不及防地亮起,豆大的雨滴里倒映着整座城市的灯火,徐行的瞳孔受到刺激,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去不再看街景。

那张纸条被她攥成一团,还没有打开过,犹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徐行不知道一旦她摊开那张纸条,事情的走向将会如何。

她疲惫地把头靠上车窗,公交车行驶得并不算缓慢,徐行在脑海中想象着窗上雨滴是如何在飞快的车速下被风拉扯成风筝线一般的细丝,而这细丝又将在风里以何姿态,飘向何方。

一切都是未知。

公交车在城市的雨夜中穿行着,不知过了多久,徐行睡眼迷蒙地醒来,听着广播里机械女声反复催促末站乘客全部下车的声音,她恍惚地起身,扶着把手走下车,此时车上的乘客除了她之外早已再无他人。双脚刚在公交站台上站稳,身后的车门便猛地关上,公交车在暴雨中扬长而去。

徐行近来实在心神不宁,加上刚才走得太急,还有那一丝的侥幸心理,总觉得南方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便没有带伞。

公交站成为城市借给她避雨的一方小角落,可这角落实在微小到几乎起不了任何作用,细密的水珠连成线从站台上方的遮蔽处漏进来,温热的夜风也把雨斜斜吹进站台,一瞬间全世界只剩下月光和暴雨。

徐行只有在这样静谧的时刻才会想起自己二十出头的年纪。

那个时候她心里总憋着一股年少轻狂的劲,和警校所有同期生一样,爱一切公平正义,颇愿读金庸,尤爱《射雕英雄传》。此刻她无端端在遥远的记忆长河里淘金一般拾起一些碎片,回想起郭靖黄蓉长岭遇雨,那是她年少时最爱的桥段,逢人便谈,带着极其浓烈的被她奉为圭臬的英雄主义。

徐行依稀记得那是黄蓉与郭靖行至江南西路界内长岭,盛夏暴雨突如其来,极目并无可以避雨之处,郭靖脱下外衫想给黄蓉遮雨,却被黄蓉拒了。郭靖问是何缘由,黄蓉只答:前途既已注定,不论怎生走法,终究避不了,躲不开。

思及此,徐行总觉得似乎心中某处死灰复燃一般,竟无端生出想要在雨里狂奔的念头,最后她只是在雨里缓慢地行走,步伐渐渐变得坚定。

钥匙和锁孔碰撞发出细小的金属声,徐行转动手腕,费劲地拧开门锁,推开沉重的单元门,发丝上的水滴连成细密的线,缝补着昏暗楼道里狭窄的夜。

她连日操劳的疲惫步伐缓缓落在阶梯上,一级,两级,三级,在黑夜里竟一点脚步声也不使人听见,只有借着一把月光才能看清,湿漉漉的脚印留在石料的楼梯上,昭示着她曾经到来。

徐行随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玄关处,接着重重把自己摔到床上。

房间陈设简单,推开防盗门就是床和桌子,仅有的布置一眼就能望到头。这里本是扁舟派出所的“老巢”,那会儿图便宜,大家都是生龙活虎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初次步入社会,交不起高昂的房租,又没有宿舍可住,折腾半天一群人一块儿选了这个小区,老是老了点,但就是便宜。

徐行就在这,一住十多年。

热水都时常供应不上,房子里连厨房都没有,要做饭还得去走廊尽头两个公用的灶台那儿端着锅碗瓢盆排队,徐行记得那时同事们经常几个人支了桌子在居民楼顶上的空地,几个人在楼下忙着打水洗菜,剩下的就去收拾锅碗瓢盆在灶台做饭。

做好的饭菜在欢声笑语中热乎乎地端上楼顶,放上桌。公职人员不敢喝酒,只敢喝点绿宝汽水,年轻人聚在一起吹水侃大山,互相聊着自己的家乡、理想和热爱,那时徐行最爱同别人聊的是金庸。

岁月弹指间,眨眼十数年,当年的同事如今四散在天涯海角,幸运的升了职,不幸的殉了职,只剩徐行还坚守在这,坚守在这老旧破败的小区,坚守在溃不成军的回忆里,独自面对一张张记忆里早已模糊的脸。

和幸运者比起来显得不幸,和不幸者相比却又看似幸运。

为什么最近总在想从前?有时候徐行也不懂自己。

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徐行眯缝着眼去瞧头顶昏黄的灯,她的手心仍被那团纸硌着,仿佛也在硌着她的心一般令她不痛快。借着摇摇欲坠的光,她将紧握的拳头翻转过来,深吸一口气,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似的摊开手,紧接着“哗”地展开那张纸条。

上面一串数字。

徐行松开的拳头握紧又松开,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窗外一道惊雷将她的面庞照得好似阎罗殿中走了一遭般憔悴。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徐行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串数字,颤抖着拿起听筒,瘦长的手指按上床头座机的拨号按钮,缓慢而坚定地拨出那串数字,然后在令她几乎耳鸣的“滴”声中等待。

徐行几次按耐住挂断电话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迟疑的:“喂?”,隔着听筒声音听不真切,细密的电流声中,徐行吞了口唾沫。

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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