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尝试着拨弄那个没有任何反应的空调,车窗外聒噪的人流使他感到无比烦躁,他徒劳地拿起帽子扇风,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任何降温作用。
“崇文小区有老太太报警,说小区里居民楼那个墙啊,年久失修墙体破裂,导致居民生活不便……”坐在前排的宋柏看着手里的报警单一五一十地回答。
“不是,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咱是警察,又不是基建队的,咱还能给他们修墙去?那要物业有什么用?”夏志一听这话就来劲了,敢情这三伏天叫自己出警是为了给老太太修墙去?
“……我还没说完,问题就出在物业,这墙是十多年前修的,这期间小区物业早就换了几轮了,现在的物业认为,责任不在他们身上,所以不愿意出钱修,还有,空调坏了,开不出的。”宋柏忍不住扶额,看见报警单的时候她就明白,这又是一出几方拿责任当皮球踢的戏码。
“这事儿真是……”
在后排的一阵沉默中,警车缓缓开进了崇文小区的大门,虽然已经拉了警戒线,但是人潮依旧把前面的路围得水泄不通,恰逢刮起了大风,道路两旁的树叶子哗啦啦地响,枝桠在风里变幻出誓死抵抗的形状。
警车再也无法向前,负责开车的小张只得就地停了车。
徐行和夏志以及宋柏只能下车用双手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徐行已经数不清自己一路上说了多少句“对不起请让一下”,也数不清自己的鞋被踩了多少脚,周遭不计其数的中年男女以警戒线为楚河汉界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手脚并用的战争,汗味,烟味揉杂在一起然后被闷热的夏风送向空中。
“喂,警察来了,警察来了,小伙子你看看他们物业真是欺人太甚不讲理啊,你们要为我们做主啊!”一个身型瘦小的老太太前一秒还在气势汹汹地插着腰破口大骂,下一秒看见以徐行为首的三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死死抓住徐行的手腕,哭天喊地地说要讨个公道。
老太太看起来瘦小,可手上的劲实在大到让徐行怀疑人生,她挣也挣脱不开,只得安抚性地不住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给住户们一个交代:“阿姨,您先别着急,带我们看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好吗,这样才方便我们判断。”
老太太抹了把眼泪,二话不说就拨开人群,拽着踉踉跄跄的任陆行向一处破败的居民楼走去,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就是我家这幢楼的墙啊,每家都有大大小小的裂缝,我家最严重,裂了那么大一个缝!你们上楼来看,来来来……”
徐行依然被老太太强行拖着跟在身后,她一边上楼梯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是从前就留下的习惯——布满铁锈的绿色单元门还在身后吱呀作响,摇摇欲坠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楼道,偶尔有一两滴水从上方渗下,滴落到徐行被汗湿的蓝色警服上。
楼梯的木质把手早在多年的光阴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严重磨损,虫蛀,不明来源的脏水侵蚀,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这个小区里每一幢单元楼,都是如出一辙的破败,像是这个城市一般,成为一个被隐藏起的,不堪的秘密。
老太太家楼层不算高,没一会儿就到了,推开厚重的防盗门,房子不大,甚至称得上拥挤,一眼就能望到底,映入眼前的是一些一眼就看得出年纪的简单家具。
徐行顺着老太太手指的方向看去,房子一进门右手边就是厨房,墙面上赫然裂着一条手臂长度的缝,厨房的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墙皮和墙灰,里面用来灌墙的水泥隐隐有掉落的迹象。
“喂喂,让一下,让一下,警察同志,你们说,我妈这墙,物业是不是得修?能赔多少钱?”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原本跟在夏志身后,见了墙壁的惨状便忍不住挤开警察和物业负责人,他放下手中的大锤,然后带着试探开口道。
徐行右手拇指抵在唇下摩挲,她蹙着眉开口道:“目前还没有联系上当年负责施工的人,这样,您留个电话,一有什么消息……”
徐行此时的实话实说在男人眼里无异于什么也没说,他一拳捶在墙面上,然后仿佛不解气似的又抡起刚刚放在一边的大锤,啐了一口向墙上砸去:“我去你的,你们就知道说空话,自己看看这墙都烂成什么样了,老子告诉你们,今天必须把这墙给我修了,钱必须给我赔了!你们不动手,那就让老子砸第一锤!”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懵了,任凭徐行再如何眼疾手快,都没能拦住男人的大锤。
本就摇摇欲坠的墙面哪里扛得住如此大力的锤击,只一下便轰然倒塌了大半。
原本围在老太太家门口看热闹的人群,手忙脚乱想要阻止男人砸第二锤的警察和物业,却突然全部噤了声,如同石化了一般,半晌无人动作。
许多年后徐行仍旧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尤其是男人砸开墙面的那一秒,对她来说始终记忆犹新,恍如隔日,甚至连窗外的鸟鸣都在霎那间停止,一切的一切,好像按下了暂停一般,荒诞如一出拙劣的戏剧。
众人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堆零零碎碎的白骨。
那些不知在此多少年的白骨,有的随着男人的重击而落到地面,有的则仍旧镶嵌在墙壁的水泥之中。
短暂的失神之后,围观的人群终于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开始感到慌张,有的人开始放声尖叫,有的人则举起手机开始录像。
徐行用手肘使劲捅了捅宋柏的侧腰,年轻的女孩回过神来,对着徐行露出一张失魂落魄的脸:“我……我先疏散群众,你们……你们保护好现场。”
宋柏说完之后便张开手臂去拦门口的围观群众,听着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往楼下去,徐行掏出手机给所里打了电话,按照流程,这么大的事他们一个辖区派出所没能力管,也管不了,必须通知市局,然后申请市局的专业技术人员。
“等市局的人来了咱就撤吧,没咱事儿了。”夏志戴上橡胶手套保护现场,这堆白骨被发现后,本就狭小的房屋内愈发压抑,他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望向那堆白骨,缓缓开口:“看起来有点年头了。”
徐行却像没听见一样,其实从那些白骨摔到地上开始,她的视线就被牢牢地吸引了。
二,四,六,八……不,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巧,徐行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强忍着太阳穴处放射性的疼痛重新又数了一遍,从开始到现在,六分钟,她已经数了几十次。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怎么数,都少两根手指……”徐行站在原地喃喃道,大脑深处传来的剧烈刺痛使她站立不稳,身材高挑的成年女人只能用尽全力抱着头蹲下,本能地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小团,泪水在强烈的刺激下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看不见边际的天幕尽头终于传来滚滚的雷声,雨点砸在地面上溅起城市的污泥。那雷声遥远而沉闷,使她无可避免地感到头痛欲裂。
一瞬间窒息感像潮水一般把徐行彻底淹没,豆大的雨点从未关紧的窗隙间裹挟着铜临特有的萧条落寞向他袭来。徐行只觉得眼前霎时间天旋地转,夏志的面孔逐渐扭曲变得模糊不清,耳边只有喧嚣的风声,雨声,蝉鸣声呼啸而过,还有她假装遗忘不愿提起的,故意藏在记忆深处的十年,浪潮般的思念。
耳边的呼喊声那样真切,眼前只剩一片刺眼的红光,她感到头痛欲裂,想要呼吸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
徐行痛苦地向下栽倒,狼狈地跪倒在地,胸膛剧烈的起伏昭示着她现在难堪的处境,双手胡乱撑在地上,一瞬间往事像因风而起的幡掠过她心中,想要仔细窥探时,却又如落日时分的海潮般退去,转瞬即逝,仿佛从来也未曾出现过。
“小徐,徐行!怎么了,你别吓我!”夏志看见徐行那副样子,差点被吓个半死,赶忙伸出手去搀。
而徐行却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依旧自顾自地说:“手部骨节数量不对……缺两根手指……”她猛地攥紧夏志的肩膀:“缺的是左手小指和右手食指!老夏,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十一年了,我是不是找到他了,你说啊!”
夏志怎么会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他的手安抚性地拍着徐行青筋暴起的双手,出声道:“小徐,不是还有骨头埋在墙里没砸开呢吗,说不定没有缺,没有缺骨节,这个人也……不一定是他,对吧?”
“不是的……不是,一定是他,可是为什么是今天……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明明是闷热的八月,沁骨的寒意却从徐行的脊柱攀升而上,细密地流入血液,如同利爪般刺激着每一处神经末梢。
她疲惫地抬眼,无慈悲地望向那堆深埋水泥间数十载的白骨,而后长吁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眉间经年的风雪不减。
“我需要答案,这个答案,只能由我自己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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