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
“大人,月华求见。”
这刚回府换上常服的觉予,在听闻此言后,神色连同整理衣袖的手都不禁一顿。
他们虽同效忠于沈佑义,但关系可以说是形同陌路,除了公事他们之间无二话可说。而且,公事也是禀明沈佑义,由沈佑义统一安排差遣。
今日去宫里同沈之恒一起汇报柔月楼的事情,沈佑义未曾给他下达有关月华的指令。
而且方才见的那阿黑,只说慕青时那件事确实是有人花重金请他做的,但不确定买主是谁。所以,理应来说她应该没在沈之恒面前暴露。
他想不明白月华为何来找他。
“让她进来吧。”
“是。”得到了同意指令,下人颔首退出,快步将等候在外的月华了进来。
“请坐。”觉予坐了下来,并伸手示意了一下自己面前的座位。
“谢谢。”月华应声坐了下来,随后将手中一个不小的箱子放到了桌上,“此次前来,是有一事要麻烦觉大人。我想着天冷了,便做了几副护膝暖垫,想托觉大人带给他们。”
“……好。”觉予并没想到是这么小的一件事。他看着眼前的箱子,眸光晦暗,沉默了几秒才吐出了个好字。
“谢谢觉大人,也谢谢前些日子觉大人带回来的那封信和那兔子坠子。”月华淡淡一笑,可眼里却是异样的无波无澜,如同死水,“有了那坠子,就仿佛丹丹在我身边。而且看了信我才知道,丹丹那么喜欢我做给她的衣裳,喜欢那衣裳上绣的兔子...早知道就多做几件了。”
月华口中的丹丹,是她的女儿,如今应是十二的年岁。她之所以为沈佑义卖命,就是因为沈佑义绑了她的夫君和女儿。她每完成任务一次,便可以得到一件他们的身上的物件亦或是一封书信。
而这么一干,就是将近四年。
她已经快四年未曾见过自己的女儿和丈夫了。
以前先帝在位时,因为她照料沈之恒很妥帖周到,先帝对她很是仁慈,自是庇佑着她的丈夫和女儿。但自从先帝身体渐衰、由沈佑义接管大小国事开始,这份庇佑就不存在了。
她没得选,她自认不是个赤血丹心的忠仆,她没办法看着自己的家人因为自己的选择而丧生。
她的家人比忠心更重要。
“分内之事罢了。”觉予不知月华为何跟他谈及家常,怕说多错多,也只是谨慎地说着场面话。
毕竟,人早故,那信是他找人仿字迹写的,那物件是找人从摊子买的。
上一次月华送来衣裳说丹丹喜欢兔子,特意做了有兔子图案的衣裳托他带去。因此他为了不出错,这一次特意让人买了有关兔子的物件,信中则是提及喜欢那衣裳。
“是吗?”月华脸上的笑更甚,可眸子却更灰暗,说出了转折的后半句,“可是...丹丹并不喜欢兔子啊。”
觉予愣住了。
“丹丹小的时候被兔子冲了一下,所以留下了些童年阴影,她不只是不喜欢兔子,她甚至是害怕兔子。我自诩还算了解陛下,所以便想着有机会的话就试探一番。”月华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嘲地舒了口气,“如今此番结果,我早应该想到的。”
随着月华的解释,觉予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
“所以觉予…”月华直接叫出了他的全名,不再如往常般敬称句大人,“他们还活着吗?”
“……”
觉予面对质问,闭口不言。
如今被摆了这么一道,出于职责,他不能说,甚至应该面不改色地撒谎稳住她。但他找不到理由了,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又怎能说服月华。
该怎么说?说他们还活着,只是东西都没送去罢了?那都有心力、功夫弄那些虚假的信骗她,为何不将送东西送去?
说怕那些东西里有传消息的嫌疑,所以没送去?那当时直说便好了,月华也不会因此怨怼,为何要答应送去?毕竟他们的身份地位,他没必要也没义务向下讨好。
月华看着他的反应,心已经如落水的石头,扑通一声坠至水底。
她知道答案了。
“他们被葬在哪里?”
“……”
觉予破罐子破摔,直接将沉默贯穿到底,依旧没有言语。
见他不说,月华也没有恼怒,毕竟这个结果她早就想到了。不过她也有办法,让觉予心甘情愿地说出来。她知道一些真相,一些她只是懒得管闲事说出来的真相。
“觉予,你真的觉得杨深是你的恩师,陛下是那个突发善心的恩人吗?”
“若是令正见了这番情景,怕是要被气死了。”
“什么意思?”觉予的眉头皱了起来。
“是什么意思,只要觉大人说出我家人在哪里,我尽数奉告。”月华又恢复了往日对觉予那敬重的称呼。她知道,只要提及那位已故的夫人,觉予便会坐不住。
觉予如今只觉得这个称呼刺耳,皱起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放心吧,觉大人。我最终的结局会是做了错事,被王府处决,不会牵连觉大人的。觉大人若是想继续坐这位置,只会依旧稳固。”月华勾起一抹无所谓的笑意,“知晓当年之事的人应该不多,借助我这个将死之人知晓,没有坏处的。”
“你没有被阿黑供出。”
“我知道,是别的事情被查出来了。”
月华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顺着回了这么一句。
她可是当事人之一,她知道阿黑有一个记本,那个记本上每个委托他的人都要签字。她也清楚,自己也在那本上签了字,留下了铁证。以阿黑那人的性格,自己活不了也就不会再替合伙的那些人打掩护。而且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甚至可以主动呈上,交换自己所需。
所以,阿黑今日未交甚至也没说有这么个本,就很不对劲。很有可能,在来之前他就已经用此交换了所需。而那个与他交换的人,应该就是沈之恒。
而沈之恒之所以没有拿出那本,大概率是因为那本上还有些没有被发现、公布于世的其他交易。
她与沈之恒这么多年的相处,除了利用还是有真感情在的。到了如今这般境地,她想尽所能去成全。
所以,她没有如实说出自己的推测和判断。
“以你的才智,会有办法的。”
“也许吧,但是我不想了。”月华垂眸自嘲地勾了勾唇,“人不就是靠着念头活着吗?”
从前在宫中过的是谨小慎微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刚出宫两年,就又被先帝召回派出照顾沈之恒。她起初心里是有怨念的,但后来与沈之恒接触,才发觉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儿,她不应将怨气撒在无辜的孩子身上。于是她开始认真待沈之恒,如同己出,甚至将自己无法给自己孩子的那份关怀都给了沈之恒。
而也是因为她的这份努力,先帝开恩,允她照拂她的家人,并且每年她可以见上自己的家人几次。她属实高兴坏了,发自内心觉得日子越来越好了。
只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只到了先帝身体还康健的时候。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在情感和威胁中周旋,全凭的是她那被绑的家人而坚持的。如今她已经知晓了家人的情况,那根紧绷的弦已经断了。
“所以觉大人不必劝,觉大人就好好想想,要不要同我做这个交换。”
“毕竟当年的事情,觉大人也怀疑过不是吗?令正的病情明明已经控制住了,为何还会在夜里突然恶化?”
听着月华如此说,觉予的手不禁攥了起来。
如同月华所言,他确实怀疑过。
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无数个夜晚里,他在梦中都能看见憔悴痛苦的女子在向他哭诉,哭诉自己是被害的。
“……好,我告诉你。”
沉默了许久,觉予深吸了口气,开了口。
“不过当年我未亲身,位置是杨提督告诉我的,我也无法百分百确定它的准确性。”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一旁拿来了纸和笔,写好了地址,递给了月华。
“嗯。”月华看了眼点了点头,将纸条收起,“多谢。”
“令正的病原本是可以治好的,只是需要的药材珍稀、不好找罢了。”月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也如约说出了当年她意外知晓的秘密,并将一个写着药方的纸递给了觉予。
“当时陛下需要信得过、好控制的刀,于是便让杨深挑选合适的人选。最后,杨深挑中了你。所以,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杨深出现了。”
“他当时带来的医师配出了解药,方子就是你手上的这个。但他们想着长期控制你,于是便让医师配了个治标不治本的,并在里面下了一种特制的毒。”
“这毒我听杨深说,是叫无影毒,好像是高价从黑市买来的,最大的优势就是不易查出来。而且,若没有服下根治的解药,就要一段时间服下控制毒性蔓延的药。”
“这样,他们就控制住了令正的命。表面看着是在有所好转,但实际上都是假象。要不要痊愈,都是听他们的意思。”
觉予一边听着,一边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药方。听到后面的时候,药方已被颤抖的手攥得皱巴无比。
“那为何她会突然……?”
“这我就不清楚了。”月华微微摇了摇头,“方才的那些,都是我去杨府的时候无意间听到的。按理来说,他们没必要那么做。如果想,刚开始就没必要大费周章搞来那毒药,吊着命。”
“……多谢。”觉予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药方抚平、叠好,收了起来。
“不必谢。觉大人履行了承诺,我本应如实相告。”月华见事情聊完便起了身,“你我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恩怨。像如今这般坦诚相待一次,也不错。”
觉予没言语,只是跟随着站起身,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下,目送月华离开。他没有拿官场上的那些场面话,因为他觉得没必要,也不需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做好自己,莫介他人因果。
……
“姑姑,您怎么才回来?王爷回府后,就一直在找您。”苦等在王府门口许久的燕儿,在看到月华身影的一瞬间,便担忧地快步上前。
她的直觉告诉她,事态不妙。
“我教你的都忘了,毛毛躁躁的,能成什么大事?”月华闻言还是那般平静如水的样子,嘴上虽是在教育,但手上却在轻轻拍打着燕儿的手,以示安抚。
“我知道是什么事,不必慌张。”
“真的吗…姑姑,可……”
“真的,放心吧。”月华淡淡点了点头,如往常般走进王府,“王爷现在在哪儿?”
“在您的院子…”
“好。”月华加快了步伐,径直回自己的院子。
这一路上,她没再说一句话。直至进了院走到了房门口前,才再次对着燕儿开了口。
“你就在外面待着,没有命令不要进来。”
“……是。”燕儿虽然担心,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停在了门口。
月华见她听话,如往常般露出了个微笑。随后什么话都没再留下,推门走进了房间。
此时此刻,房间内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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