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艾欧尼亚样式的茶杯,”锐雯眼眸中忽地燃起了一点好似飘摇烛火的亮光,“你是艾欧尼亚人吗,可是为什么会来到诺克萨斯呢,还是——”她突然懊恼地住口。
“我之前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我冲她僵硬地微笑,“艾欧尼亚的工匠们其实是模仿我故乡的同行做出的这种杯子。”
“是么,我不太懂历史,”她露出一副安逸的怀疑神色,心里大概以为我在信口开河,“所以你来自哪里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之中是不是有个人最好去烧一壶热水。”
“哦,”锐雯小姐漫不经心地拨动自己的银发,“我以为你要喝酒呢,所以给你带了一碗菜汤。”
“谢谢你。”
空气中弥漫起一阵奇妙的沉默,相对而坐的两人此时最应该做的其实是同时大笑出来,不过那彬彬有礼的熟络使我们不得不保持沉默,等待十几秒钟的时间抹去刚刚发生的一切。真是令人讨厌的人际关系,我心想,梅子黄时雨,可梅子尚未成熟又酸又涩,彼时天气也潮湿闷热。这时候是不是应该主动将话题巧妙地转引到其他领域呢,就像英国人谈天气那样,于是我与锐雯小姐便可再次回到所谓相敬如宾的关系里——欲有求于人的宾客甚至还不算朋友,只是无聊时逗逗的鹦鹉。呐,令人反胃的思绪好像吃掉了一碟辣椒油之后再饮柠檬水,这种酸甜口的水果在人体内却是呈碱性的,往往带来欺骗与肚痛。我像驱赶蚊蝇那样挥了挥手驱散自己的胡思乱想,随后爆发出一阵好似欧美电影疯狂杀人犯的笑声。
“酒和菜汤有什么关系么?另外,就连杰里柯·斯维因,你的这个老上司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虽说他肯定意识到了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但是乐芙兰明显知道些什么,她真是个怪女孩。”我在大笑中深思熟虑,于是补充道,“而且是个非常可爱的怪女孩。”
“哦,”我面前的人儿——同样是一位古怪的可爱女孩——拖着长长的腔调回应道,“怪不得这么年轻就能走到这么高的位置上,原来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呐。不过你怎么会认识乐芙兰的,她见到你不会气急败坏,想要把你变成和大统领一样的下场么?”锐雯抬起一只被充盈肌肉筑成美妙曲线的深色手臂,将一块三明治递到我面前。
“哦,请别这样。”见我脸上露出了对这简陋午餐的鄙薄,姑娘无力地说道,“咱们现在正处在整个瓦洛兰的正中心,周围都是所谓的文明人口中所谓的蛮族领地,很难弄到什么精致的吃食。再过三四天就能到一个稍微大点的镇子啦,到时候我请你去下馆子。”
“可是这菜叶已经皱得不像样子了,而且你没有钱去饭店。”我尖锐地指出了锐雯小姐竭力用平淡语气掩盖的事实。
“雨先生可以给我发工资的,毕竟您可是我的直属长官。所以快点吃东西吧,免得回到诺克萨斯你的小女朋友见你饿瘦了一圈冲我们所有人发脾气。”
我只好伸手挠了挠已经遮住眉眼的头发,“可是我也没有什么钱,在不朽宫的时候都是卡特琳娜在给我零花,不过我也没怎么自己出去买过什么东西。”我顿了顿,总算下定决心咬了一口这粗糙且久置的干粮,“到前面是不是该下船了啊?诶,这里面还有肉呢,真好,没有粥吃却还有肉糜。”
“杜·克卡奥小姐给你的包裹里面准备了一些罐头,皮城做出来的。”她恬然一笑,恰似蝴蝶兰摇摇欲飞,“德玛西亚人会来诺克默奇迎接我们的。”
女孩子悠然地呼吸,仿佛梨花开放又凋落的声音引诱着我去欣赏她美丽的侧脸。与初见时一副忧愁幽思的模样不同,此时此刻的锐雯小姐好似一位在厨房里与家人共进餐饭的妻子或是母亲。姑娘嘴角荡漾着几丝愉悦与快乐,她灵巧的目光织就的丝络捕捉到我飞扬的视线,于是女孩欢快而戚戚然地开口解释起来。虽说我只是作为一个看客而邀请她装饰别人的梦,并不愿打搅女孩的清静与自在。
“你不知道,我在艾欧尼亚做的那些事情。”锐雯啜了一口菜汤,“每当我闭上眼睛,那些死去的人,我的属下,我曾经的朋友,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艾欧尼亚的战士们,他们都在呼唤我的名字,质问我为什么明明犯下了比他们更加可憎的罪过,却还能够安逸地活下去。所以当军队抓逃兵的时候,我选择自己走出去,我什么抵抗都没有做,被他们从那家老人的园子里直接抓回来,我心想既然这样,自己也应该坦然地迎来生命的终结,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是不是都喜欢这么说?”她掩面,不知道是不是向我掩盖自己多愁善感或是悔恨痛苦的泪水,我偷偷把一片火腿放进了姑娘的汤里面。
“可我还是害怕了,我讨厌像一条龙蜥一样,而且是甚至没有资格去农场里面拉犁的坏龙蜥那样被清算人杀掉,于是你见到我的时候,我是那么的渴望有个人能把我从这牢笼里面救出去,哪怕被绑上大兵的盾牌挡骑枪和箭簇也好。”她放下双手,我轻轻握住那双冰冷而沾着泪珠的,粗糙而结着茧子的女孩子的手,与她相比,即使是我也更像养尊处优的贵族。“现在你让我做这份工作,能够参加一支向往和平的队伍,去为那些在德玛西亚被歧视的人们做上一点事,即使是我,也觉得自己算是高尚了一些,哪怕只是自我安慰。”
她晶莹的眼眸好像水晶球里的星星,凄凉而温柔地唱着绝无仅有的歌,她是安多纳德小姐么,为那些故去的记忆引渡一条崭新的道路,自己则选择作为女祭司在平静的幸福里离开。冉阿让和安多纳德在病痛之中无人过问,将死之时却惹来一阵哭泣,可他们终究是道德高尚的人们,高尚到一个在遗嘱之中劝谏人们关注英国的黑玻璃市场对沿海小城的冲击,一个为那不被世人所容的、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音乐家虔诚祈祷——于是那音乐家到老了也变成了这种慈祥形象。但我不会成为这种人,我不愿别人为我流泪,更深处的秘密是,我不愿自己痛苦。我喜爱降调的浪漫主义,因为它们带来悲伤的美学,然而美学本身却是快乐的。我是噬梦的野兽,只懂得欣赏他人的痛苦——这是所有人的秉性,用来证明他们无须到精神科医院里消暑。
“你会快乐的。那么喝掉这碗汤吧,再看我也没用,因为你只切了两片火腿,另一片我已经咬了,不会给你的。我咬过的东西,只会送给卡特琳娜。”
银发女孩破涕为笑,她像小羊吃草一般轻轻咀嚼着这片来自皮尔特沃夫的火腿,我祈祷里面没有添加什么海克斯科技。
“我不明白,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去做刺客呢。”
“因为我也许需要被送进回龙观过寒假吧。或者说,每个人都应该被送进回龙观住一段时间,而我却是最不需要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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