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娜小姐可不是这样一个大姐姐,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她。面前的红发女孩比这世上最秘密的神庙里最古老的祭司还要难以捉摸,在她还是只存在于幻想与硬盘的虚拟的时候,我知道她的过去、她的年纪以及她最沉重的记忆;当她像一只沉睡的洁白羔羊一样卧在我怀中的时候,我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呼吸与她最朦胧的呓语:可是我仍然不懂她的心绪,我眼中满是她的颜色,却分不清楚秾纤肥瘦。

“这一世,本太漫长我却止步咫尺天涯间。”我轻声念着这句不文不白的,在当今的互联网之中形式过于泛滥、腔调过于刻板的歌词,念给我的卡特琳娜小姐听,但她大概是没有听清楚的,因为我并不记得它来自哪首歌,甚至不记得它究竟是哪几个字。我只是看着姑娘的眼睛笑,我还年轻,无论遇到什么样子的事情、无论经历过多么炽热的感情都会在它们的渣滓之中找到星点快乐来笑笑。

“你应该簪着花,穿最古板的裙子,裸足踩在恕瑞玛街头的黄沙上。我会是一个戴素白色头巾的商人的幼子,我们会在偶然间相识,大概是我走着走着路突然绊倒在你面前。然后我会送给你一首诗,或者把我的领带扯下来为你裹脚,因为我只是一个逃学的大学生,完全没有必要穿着正装。”

我伏在她柔软的天鹅绒一样的怀抱里,我知道自己在抽噎,我的泪水不会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样美丽而晶莹。我为我根本不在意的过去而悲伤,只是因为我失去了它们——在这个冷雨愈来愈急切,好似那些我终究难以归去的初夏、季秋、孟春,承载了我过去二十年所有诗与歌与梦的夜晚。我终究只是一个忧郁的凡人,没有尼采骄傲睥睨的狂气,即使想要邀请女孩子共舞一曲,就像可怜的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邀请第一次进入舞池的娜塔莎·罗斯托娃那样,也根本伸不出颤抖的手——因为我不会跳舞。安德烈终究是活得太累了,他憎恶的事情太多,即使拿破仑的榴弹不杀死他,亚历山大一世的宫廷也会杀死他——这位倒霉的沙皇自己在波拿巴倒台的十年后也猝然死去,留下一个烂摊子的国家和扑朔迷离的传说,虽说即使这位天真、软弱而又博爱(这真是三种相互依存的美好品德,尤其对于封建世代的妇女来说)的沙皇并不以这种方式退场,大概也会同他可怜的臣子一样,被他的宫邑红尘扼杀掉。可是他们还是在那个时候溘然长逝:死在娜塔莎怀抱中的公爵会不会在临终的时候回想起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位笑起来好像露出牙齿的花栗鼠的妻子?人们总是对自己不爱的人冷酷无情,即使她们像是春天的朝阳一般淘气,如同初秋的天空那样美丽,在不经意间被云彩遮蔽,再想要寻找的时候渺无踪影。

“我觉得我爱上你咯。”我听到她说话,仿佛有时候会经过燕园上空的高高的客机,自在地穿越我的脑海。“之前总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向什么人说出这样的话的。”素丝将断、昆山玉碎,女孩的声音在战栗。她在同我一样流泪么,卡特琳娜本没有什么可供哭泣的,我不明白。但她是我未来的妻子,是我选择爱恋上的姑娘。我不愿自己像冷漠的安德烈、猜疑的马塞尔一样痛苦,我伸出双臂拥抱她,让我们滚落在那张小舟似的大床上。

冰凉的泪水与灼热的喘息之中,她终于揭开了自己佩上的最后一层面纱。

“我父亲说,你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我也可以不离开,做一个安逸而快乐的人,放马,劈柴,和你一起周游这个国度。”

“你会恨我的。”

“我不会,我只是害怕这种幸福,只好像一个苦修士一样活着。”

我吻她的泪珠。有人说快乐的泪与悲伤的泪化学成分不同,人们在痛苦的时候,所流出的泪水也会变成铅水般的毒药,我不在乎,我只是希望女孩的泪能在我的心里凝结成珍珠,这样至少它还可以避免完全化作一块铁石。每当我对这周遭的世界无动于衷的时候,还有一个曾经说过爱我的女孩子能替我感动、代我欢呼,以报偿被我夺走的命运。

“我累了。”

她破涕为笑,快活而疲倦地用沙哑的声音抚慰我的耳朵。

“那就睡觉,明天还要早早地进宫。”

“你怎么会用进宫这个词啊。”

女孩坐起身来,柔软的小肚子蹭到了我的头发,她轻轻挠一下,熄灭帷帐外的油灯。不知参杂了什么花瓣的蜡油带来一丝春日的芬芳,随后那淡淡的、几乎分辨不出的窈窕身影落入我的怀抱:“你总是把不朽堡垒叫做王宫。”

可我的心已经不在这个词上了。

“明天,明年。我小时候总觉得人生是编造出的谎言,其实没有明天,人也不会长大。”

“你现在也没有长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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