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谢如意笑意盈然,他叹口气,也只得笑起来。
谢如意便越发放肆,她几乎是跳起来,反趁着傅哲怔神之际,一手托住傅哲下巴,一手轻指,摇头大叹道:“傅郎君这张脸,啧啧,招蜂引蝶啊。被这张脸所误,也是我的造化哪。”
傅哲顺手将人抱了满怀,本来还在担心谢如意被骂得不高兴,还愤愤母亲的屡劝不改,被这么一笑一闹,真是半点情绪也无,顺着谢如意的话接下去,“可惜,无人知傅郎君头上白发拔了又生,生了又拨,再过几年不是老就是丑,怕是再也没什么姿色招蜂引蝶了。到那时候……意娘,你可会嫌弃我么?”
“你我年岁差不了多少,你若老了,我岂不也成了个老太婆?”谢如意从他怀中挣出,去收拾方才被她忘记的残棋,虽是这么说,谢如意确实在很难想象傅哲年迈的模样,也想象不到自己五十岁甚至六十岁时的模样。
傅哲便自寻了一处坐下,静静看着谢如意捡起一粒粒棋子。
看着看着,他忽而叹了口气。
“怎么了?”谢如意头也不回,专心整理棋局。
“我只是在想,若你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傅哲徐徐道来,言语外似乎还有千言,“到那时候,每晚对弈的是我们两人,意娘再也不用孤灯之下跟自己下棋。”
傅哲微微一顿,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似乎不必再说。
谢如意没有回头,油灯昏暗的暖光落在她若有所思的眼眸中,手中棋子落进棋盒,泠然一响。
就算不回头看,谢如意也能想象到傅哲的神情,几许歉意,几许深情——所以谢如意从未后悔嫁人,也并没有什么怨恨。
“谁要跟你下棋?”思量只在一瞬,谢如意对傅哲的话如此作答,“每次下我都输的极惨,跟你下还不如跟阿君下。”
和一般会哄人开心的公子哥不同,傅哲同人对弈的时候从不相让,别说不着痕迹地输了,他甚至连一二子都不让,明明就算让了他也完全能赢。当年谢如意刚认识他的时候,曾有机会对过几局,结果输得一败涂地,围棋本不是能速成的,那时谢如意性燥,此道一时不能胜,就偏偏要在其他地方赢过傅哲,结果就是傅哲被揍过好几顿。
似是同时想起当年趣事,傅哲与谢如意对视一眼,浅淡一笑。
就在这片刻之间,谢如意收拾停当,此时夜已经深了,她以眼神示意,不过多时,便吹灭油灯,披衣欲睡了。
傅哲不知在想什么,像个木头人一样跟随谢如意,直到油灯已灭,谢如意方听见他在黑暗中唤她,“意娘。”
谢如意猜到他有话要说,轻哼一声以作应答。“意娘,嫁给我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敏之,怎么突然这样问?”谢如意倏然一惊。这么问,让她如何作答呢,敏之?
然而傅敏之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他径自地说下去:“我方才忽然想起,年少时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尝尝和人说笑,我们在路上遇到的十个人里你能认识八个。我刚出家门万事不知,承蒙意娘你关照,还闹了不少笑话。那时候你也总是笑话我。你下棋输给我,后来每次我说你不如我聪明,你就打趣我一遍。可是后来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他忙着考官,忙着公务,他记着他曾经许下誓言,说“若我为官,定不会鱼肉百姓,欺上瞒下。我为一地之官,当爱民如子,断案以公,起码护得一方太平;我为京中高管,则当听八方之苦,护天下安泰。”
这誓言时时刻刻响在耳边,傅哲为之通宵达旦,或与有识之士抵足而眠,或与殊途之人唇枪舌战……然而傅哲此时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忘记了,忘记了当时他是对谁立下的誓。
“意娘,我现在回想过去十年,忽然想起,你甚少再像从前那样说笑了。”平日里傅哲总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即便不曾亲眼见过,谢如意却也是常常听闻的,而现在傅哲却说得不甚清晰,偶有停顿,像是不知怎么开口。
谢如意只微笑地听着,偶尔摇头,偶尔轻叹,等傅哲说完,才带着笑意开口,“敏之,你几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她微笑着缓缓说道,“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我们怎么可能还像过去一样不变呢?”
“这些年来,你从没违背过对我立下的誓言。”谢如意目光悠远而温柔,“去年,赣州大旱,你走访各处,以情以理,费了多少功夫才说动那些商户出资赈灾?前年边关告急,你收到书信立刻上书自请去边关督军还不是为了帮你那个备受打压的朋友?”她一桩桩一件件地数出来,眼底闪着灼灼流光,“你记得你的誓言,应当也记得,我也立誓要好好地看着你,看你护天下太平,看你成一方支柱,看你不要成为贪官污吏。这些年,我看着你,心里也是欢喜的,哪里会觉得辛苦。”说着,她话锋一转,“要说辛苦,敏之,你难道不比我辛苦吗?”
谢如意正是这么想的。她过得虽不甚如意,却谈不上辛苦。或许某些方面傅哲算不上良人,但谢如意知晓,傅哲并不独属于她一个人,傅哲属于天下,属于他的朋友,属于他自己。
傅哲没有回答,在黑夜里,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色,谢如意只是感觉傅哲似乎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说不出的意味。
“意娘,”傅哲顿了一顿,似乎在想怎么说,“我想,你其实,并不是只能站在我身边。”
谢如意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不只是谢如意记得初见时的傅哲,傅哲也记得初见时的谢如意。那时傅哲沉迷于街头巷尾的江湖故事,学了几招剑术便起了江湖闯荡的心思。却没想到刚离家出走没几天便被船家骗走了所有的船费,仗着花拳绣腿把人打跑后,傅哲才发现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他并不会水,也不会船;但他却在船上。
无奈之下,傅哲只得顺水而下,面上却还是得维持一派潇洒模样。就是在这是,傅哲遇见了谢如意。
那时的谢如意一身黑衣,马尾高束,弯刀负于身后,整个人神采飞扬,好像能劈山斩浪。如果她想,是可以斩尽天下人的,直到现在,傅哲依然这么认为。
“意娘,”傅哲叹息一样地唤道,“你记不记得前两天贺君送给你一只蝴蝶。”
谢如意眼神微动,听傅哲继续下去。
“那天你把它放了,说蝴蝶不应该被困在我们手里。刚才看到你下棋的样子,我也在想,这个家对你来说是不是一种束缚呢?”
“所以,你是要赶我走吗?”谢如意眨了眨眼,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一滴泪落了下来。
“并不是的,意娘。我只是想说,你还有别的选择。”傅哲认真道,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我们,不会是你的束缚,不管你想做什么。”
“我会好好想想的。”谢如意忽然发觉自己确实是老了,不然怎么会这么频繁地回忆起往事,不然怎么做事都不像从前那么干脆?她想起谢师,他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不同意”;想起少年时,她也曾对自己说要斩尽天下,与世皆敌也无妨;想起傅贺君,他问她“娘亲,你不开心吗?”;想起常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谢如意是什么样的人?
傅哲属于天下,那谢如意又属于什么人呢?
夜渐渐深了,谢如意与傅哲渐渐睡去。
月色朦朦,月下无数人正在睡梦当中。而梦中又有多少人,回梦到年少的日子,回想起那些旧日的回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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