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三...”

“宋三......”

“宋三.........”

剑客如坠火海,只觉炙汗源源不绝自体内涌出。

他几欲睁眼,却觉眼皮沉坠,动弹不得,只剩那缥缈离奇之声于他梦境回荡。

宋三?

是了,他是宋三。

他看见自己抱着早已冰冷的少女,一步步走上那熟悉的长阶,转过回廊,绕过山石,迈过清溪,立于后山之上,将她轻落于地。

他看见自己一抔一抔捧出黄泥,直到天际泛白,直到手间血流如注。而后,他亲手将少女安放在其中,掩上泥土,本欲提笔撰碑,却忽掩面而泣。

他看见自己背着沉坠青槐,走过山间,攀上高崖,执拗地将其种在那三尺黄土之间。

他看见自己提着剑,一脚踢开那早已易主的匪寨大门,大喊一句“叫你们当家的纳命来!”而后如不要命了一般,将那匪寨余党尽数屠尽。

他看见自己踉踉跄跄翻过宋家院墙,却在听到那孩童朗朗读书声后忽然止步,狼狈地擦了擦满手的烂泥与血污,终究是未曾与之相认。

可是...

可是......

她已经死了。

就算他已经替她报了仇。

就算他要狠心将这孩子丢到宋家,再不过问。

就算他当即自绝于此,与她一起上路。

可那个会哭会笑,会拽着自己的衣襟,要自己娶她的少女,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了。

不论他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剑客看见自己握着一壶酒,摇摇晃晃地行过勾栏酒肆,面上疯疯癫癫,啼笑皆非。

路人皆是打眼看他。

剑客也正打眼看着“自己”,直到对方转过头来,二者遥遥相视。

剑客心中一凛。

天地一白。

“宋三!”

剑客闻声,仓皇回头。

隐约暮色,那少女笑得娇俏。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买醉?”

“……”

他怔了怔,竟不知如何作答。

“我要走了,你送送我,好不好?”

似是开启了记忆的闸门,他骤然泪如泉涌。

“不要,不要走,好不好?不要这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我真的…还想再与你看一次火树银花啊……”

待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将对方紧紧拥入怀中。

那少女看着他,默然良久,忽地发出一声叹息。

“你是谁?”

剑客恍惚一瞬。

那张脸倏忽变幻,最后却停在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之上。

“师兄?”

清冷声音于耳畔响起,震如洪钟,冽如秋霜。

“——不,我不是宋三,你也不是祈风烟。”

剑客灵台登时清明,忽然便想起了自己是谁。

他是景明,也是顾见春。

梦里不知身是客,他竟险些错把自己当作故事中的人。

他突发奇想,在那个梦中,自己都险些迷失本心。那么师父作为亲历者,是否也会有业障蒙心之时?

“......”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瞬而睁眼清醒。

眼前却是一片青色软烟罗。

那轻纱一顿,如同一抹烟云一般在他眼前溜走。

他眨了眨眼,终于知晓自己身在何方。

这是栖梧山,他的屋子,此时已是夜里。

顾见春自胸中吐出一口浊气,忽而便有种大梦一生的错觉。

“……放开我。”

对方推了推他,一把将他推回床榻。

顾见春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竟将她揽在怀中,登时窘然松手。

他转眼看了看那沉默回避的少女,对方正握着一条湿帕,想来是他梦中盗汗不止,方才眉目之间的清凉便是出自她的手笔。

“小湄。我这是...怎么了?”

似乎只是前两日的光景重叠,唯独不同的,是两人的角色对调,他倒成了躺着的那个。

“你喝醉了,不记得了么?”夜来平静如水,低声说道,“你昏了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

顾见春一时瞠目,他饶是晓得自己酒量,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能醉这么久......

“做了什么梦?”夜来却不答反问。

“梦......”顾见春一怔,忽而觉得有什么自眼眶滑下。

他赶忙拭去,这才发觉自己竟落了泪。

“......”

哭了?

可这泪却是冷的。

夜来闲闲坐在一边,难得没有开口嘲弄。看着顾见春那满面怔忪,她淡然道:

“——看来你的功力见长,怎样?是不是看得更清楚了?”

顾见春眨了眨眼,当即意识到,原来屋中未曾点灯,门窗也未曾打开。如此昏暗的屋中,他却能视物自如,当真是有所精益。

只不过,好像这一切都在对方所料之中。

“小湄,你为何会知道?”

“哦...是师父交代的。”夜来自唇边扯了个笑容,“他说你正遇修行关隘,要我在这儿替你护法。我便在这儿等着你了。如今看来,你的功力应当是更上一层楼了。恭喜。”

“......”

顾见春一时无言,也不知该说她坦率,还是说她冷淡。

“既然你醒了,那我便回屋了。”

夜来一把拉开屋门,月色流转,在顾见春眼中,却明亮如昼。

“你......等下!小湄...”顾见春欲要留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怎的,自醒后,他便一直心中郁结。

谁知夜来瞥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

“我,去,沐,浴。”

“师父寻了草药,命我近日用尽。”

“——你也要跟着么?”

她挑了挑眉。

“......”

顾见春再次失语。

这下可没什么理由能挽留她了。

哪知夜来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噗嗤一笑。

“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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