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仪问罢,好一会儿也没听到祖父回答,四下一片安静。
贞仪遂从秋千上起身,来到那张藤椅旁,伸手轻晃了晃祖父的胳膊:“大父?”
王者辅迷迷瞪瞪地睁开睡眼。
贞仪悄然松口气,原来大父只是睡着了而已,她方才竟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害怕。
“今日这风实在舒服……”王者辅伸直了双腿,倚在藤摇椅里,声音沙哑放松:“甚是好眠啊。”
躺在一旁竹凳上跟着睡去了的橘子也伸了个大大懒腰,山竹般的爪子大大张开。
王者辅接过奇生递来的湿布巾,抹了把脸,才笑着问贞仪:“读到哪里了?可是有不懂的词句?说来与大父听听。”
贞仪摇了摇头,她去年已在大父的讲解下细细学完了天官书,如今再读这册天文志,一点点细啃着,倒也不觉如何晦涩难懂。
“孙女是突然想到今岁芒种将至……”贞仪重复方才的问题:“小暑过后是为大暑,小雪过后是为大雪,小寒过后是为大寒……何以小满过后却非大满,而偏偏是芒种呢?”
芒种二字固然很准确地概括了这个时节的农作现象,但放眼二十四节气中,它的命名却的确不是那么地合乎秩序。
“此与提醒农作有关。”王者辅慢悠悠地说着:“暑、雪、寒,皆为气候之体现,谓之大小,自然无有异议。小满之说,意指麦稻将熟,倘若熟时只称与之相应的大满,便好似只在提醒农者收获,而此时节不单有夏熟之物,亦有夏播之物——正所谓芒种芒种,收麦种豆,亦稼亦穑,样样都忙。又有谚语称芒种不种,再种无用。”
“不称大满,而称芒种,便是为了便于提醒各地农者,不可因收获便延误了播种……”王者辅:“节气时令之称,乃是农作的重要参照,多年传承之下,许多农者皆将节令视作天时之序。一个称呼,如能更加方便被农者理解利用,助益于农事,倒比顺应它原本的称呼秩序来得紧要千万倍啊。”
贞仪恍然,原来芒种二字的“不合群”,是以实用为先的体现。
再默读这二字,贞仪便再不觉得它突兀了,它依旧特殊,特殊在此中有着先贤们的智慧考量。
“除农事之虑外,这其中或也藏着一个道理在……”王者辅继而说道:“先祖们所推崇之道,是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谦受益,满招损;又言,小满而可大满,则溢矣。大满而可盈,则毁矣。”
“概而言之,祖先们一直在警示后世,过于追求大满并非好事……”王者辅话尾处似有若无地溢出一缕叹息。
那极淡的叹息未留痕迹,王者辅含笑说:“若由你阿爹来解,或也可视作养心养体之道,提醒我等世人当保养身心,凡事切勿过满过损过耗。”
橘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个小小的节气二字中,竟也藏着这样多的道理……种花家果然家学渊源,种花儿女学无止境啊。
但十四岁的贞仪却好像不是那么赞同这个道理。
好一会儿,思来想去的贞仪才开口说:“可是大父,这岂非是在让世人得过且过?知足常乐本无错,却也当就事而论,譬如做学问,若人人皆轻易知足,知难便退,岂不是永远都不可能有真正的进益?”
和缓的微风似乎也随着女孩子表述清晰的话而停滞了一瞬。
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当叛逆之龄。
橘子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暗中盯着贞仪,提防贞仪哪日晨早醒来便会性情大变,大肆叛逆一通,可一日日过去,贞仪好像只是在安静地长大。
而此刻她这番话,却似乎让她的“叛逆”终于现出了端倪。
若可以将此称之为叛逆,那么贞仪的叛逆,便是对这世间的许多道理开始了明晰的质疑,而她原本的性情底色也在逐渐显现完整。
很显然,她不赞成小满即圆满的说法,至少在学问之事上是如此。
王者辅眼中含笑看着孙女,苍老的眼睛里似欣慰动容,又似忧虑与希冀并存。
贞仪看不懂大父眼睛里的东西,但她知道大父做学问的坚持,因此问:“大父,您也不是完全赞成这个道理的吧?”
“他若是赞成,又岂会落到这般田地。”董老太太坐在后方廊下,手中握着拐杖,代替王者辅答道:“他这个人,岂止做学问要大满,就连做人做官也偏要大满……月满则亏这面镜子,在他身上映照得可谓是再清楚不过了。”
老太太话中不乏怪责埋怨,作为真正在操持这个家的人,她无法不去埋怨。
王者辅抵触一切神学,在任时毁神庙,建书院,他崇尚求真,欲破除蒙昧,因此被人称为“怪尹”。
“他欲行之事,又岂是一人可为?凭一人之力偏要使这世间大满,到头来不过自毁前程……”董老太太是在对孙女说话,目光却落在藤椅中的丈夫身上:“凡迷障皆起于人心,依我看来,这也是在神鬼之说以外的另一种迷障。”
“是是是……”王者辅笑着摇起蒲扇:“可不正是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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