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贞仪往宽广的田中看去时,原本慢悠悠跟来的橘子突然跑进了田里。

这个季节的麦田很高,橘子扑进去就看不到影子了,只看得到麦浪随之抖动。

贞仪喊了一声,见被橘子带起的麦浪依旧往前波动着,心知橘子不会无故如此的贞仪没有犹豫,也提裙蹚进了稠密的麦垄间。

“喵呜——!”

贞仪将将行至麦田中央,忽然听到橘子发出一声尖利的叫。

抬眼看,橘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扑了上去,却被甩了出去,摔在了田里。

那一片麦田翻动,贞仪很快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半站起来,正是最常出现在田中的季五。

然而下一刻,季五身前突然伸出一只手,挣扎着从麦田里探出来,伴随着模糊的哭声。

贞仪一惊,大声喊:“——卓妈妈?!”

同时加快脚步往前跑去。

橘子再次跳起来扑向季五,瞬间将季五脖脸上挠出几道血痕,季五啊啊叫着,后退两步,揪住橘子的脑袋,狠狠摔了出去。

卓妈妈趁着机会从麦田中爬了起来,却是发髻散乱,口角流血,衣物也被撕扯凌乱,她勉强半站起身,向走来的贞仪哭着道:“小姐!快!……去喊人来!”

贞仪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见季五一把薅住卓妈妈的头发,一手拽过卓妈妈一只手臂,拖拽着就要往更远处去。

卓妈妈又疼又怕,哭声凄厉绝望。

季五看起来瘦小,但常年劳作,手上全是粗力,他也不再像平日里那样爱惜自己的田地,硬拽着卓妈妈,在麦田里拖出一道压痕。

他后退之际,一双眼睛瞪向了贞仪。

贞仪从未见过那样凶狠的眼神,同往日里淳朴憨实的季五判若两人,仿若恶鬼附体。

这样的凶恶之相足以恐吓吓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足以在这个孩子的脑海里烙下一份长久的可怖回忆。

贞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两步。

卓妈妈让她去喊人……

贞仪于极度的恐惧中僵硬回头,却见这里已近来到田地的另一端,离村庄已经很远了。

而晌午时分田地中再无其他人影,这份令人绝望的寂静让贞仪脑中闪过一句童谣俗语——大晌午,鬼露头。

这句俗语告诉人们,晌午时不要近水边、崖边,不要独自外出,否则会被恶鬼缠住索命。

贞仪此前只觉此话矛盾,在信奉鬼神之说的那些人口中,正午不才是阳气最重的时候吗,为何恶鬼敢在此时出现?鬼神之谈向来这样难以自圆其说。

直到此时贞仪才懂这六字谚语由何而来。

如此时辰在外遇到危险,呼救也无人应,于是“鬼”才敢露头作恶。

贞仪从未想过季五会是“鬼”。

第一次见季五时,贞仪恐惧于他的样貌,和他嘴角两边长长的可怖疤痕。

之后王锡琛向父亲问起季五的经历,贞仪跟着卓妈妈,也在旁边听到了。

季五伤过人,伤了好几个,好像还死了一个,但大家只觉得他可怜悲惨。

季五从小没了爹娘,他长大的地方偏僻贫苦,有一日却有县官派人来,说要在他们村前修一座桥。

那里从来只架一根独木作桥,村民们都很高兴,听说是有一位官员要经过此处巡查还是返乡……总之是有大人物要借道,不走此处便要绕路,怎能让大老爷绕路呢?县官和富绅们大手一挥决定修桥。

大家都欢喜极了,这是沾上贵人的光了,往后他们也有桥用了。

正逢雨季,河水很急,工期也很急,很多村民们被拉去做劳役,却先后有两人被河水冲走,一个救了回来,一个淹死了。淹死人事小,丢些丧葬银子打发了家人就是,这可是为大人物修桥,谁敢阻闹?要紧的是桥未建成便连连出事,这很不吉利。

当日又挖出两条大蛇,村民们更慌了。

请了高人来看,只说这里淹死的水鬼很多,务必要镇一镇。

祭品香烛很快备齐。

河岸边,下桥基的地方挖了一个很深的坑。

祭品被绑着,像极了一根直挺挺的桥柱,只待被打进坑内。

祭品挣扎着,可他不会说话,只拿不停流泪的眼睛哀求着。

没人顾得上可怜他,那些人按照高人的指点,拿铁锨铲起泥沙,往他嘴巴里灌,要将他灌成一根真正的桥柱打进坑内。

泥沙灌进口鼻嗓中,他挣扎起来,那些人按着他,他的嘴角被铁锨生生撑得裂开,鲜血淋漓,绽开的血肉里也塞满泥沙。

祭品不再哀求,一向温驯懦弱的人不知怎么挣开了绳子,抢夺过铁锨,发疯般还击,然后逃走了。

他还是被抓了,被官府判处流放为奴,没人在意他为什么伤人杀人,被押上流放之路的那天,他远远看到桥已经建成了一半——谁替他做了祭品?不知道。

昔日鲜血淋漓的嘴角伤口慢慢愈合,风吹日晒,扭曲蜿蜒,像麦田里的蚯蚓。

一切思绪只在瞬间,贞仪转身快步跑走,麦浪随着她的跑动翻腾。

麦田中支着一支长棍,挂着破布,破布随风飘动。

一双尚且稚嫩的手握住长棍,用尽全力拔出。

贞仪回身,举着长棍,快步奔向卓妈妈。

此处已近田尽头,而田的尽头是山,大父从不允许她进山,进了山里便没人找得到了!

回到村里喊人来回至少要一刻钟余,贞仪怕卓妈妈等不了那么久——若她是卓妈妈,被这样拖着走却看不到人,会很害怕的!

卓妈妈早就没了力气,见贞仪未走反而追来,一时哭着喊“小姐救命啊”,一边又喊:“小姐快走,他疯了!”

贞仪害怕得要命。

她握着长棍的手在发抖,长棍刚靠近季五身前,就被季五一把抓住。

贞仪被带得往前一个趔趄,扑倒在田中,依然紧紧抓着长棍不松。

橘子炸着毛扑向季五的脸,季五甩开手,贞仪趁机迅速爬起,拿着长棍打向季五,口中一边颤声重复大声喊人。

卓妈妈哭着踉跄爬向贞仪,放声大喊:“……救命!来人救命啊!害人命啦!”

被猫抓伤的季五见情况不利,又似听到了什么动静,他如梦惊醒,不敢再继续纠缠,突然转身就跑,往山中方向逃去。

卓妈妈抱护在贞仪身前,还在不停地哭喊救命。

“……卓妈妈!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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