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往事,还是星子当年无意中趴墙角听到的,现在想来,当真讽刺。
不说往日照拂种种,就单凭陈菽今日所言,说句狼心狗肺也不冤枉了他。
这就是时家忠君爱国的下场,满门英烈一个不留,身后,还要背负万世骂名,果然,应了那句不得善终!
至于被扇了巴掌的陈菽敢怒不敢言,从前在宫中时便是这样,他是庶出,而且还是庶出中最末等的存在,人人都可以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表面上风光霁月,实则内里低三下四,可无论如何讨好都无法改变他那不光彩的出身。
宫里的人惯会踩高捧低,一朝得势的那就是鸡犬升天,而如他这般的恐其一生都无出头之日。
好在,他长得好,可这模样好也是他不被庆帝看重的原因之一,他的长相太随生母李氏了,宫中都有传言说他是男生女相是妖异之相,如此,就不止庆帝了,甚至连后宫的娘娘以及皇子公主们,哪怕是宫女太监都对他指指点点嗤之以鼻。
慢慢地,太后对他的厌恶也是日益加深,甚至在宫廷宴会时毫不留情的对他大加斥责,以至于让他颜面尽失,这是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被扯掉,至此,在宫里的他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时,事情却有了转机。
陈菽在四国会道的宫宴上一乐成名,还被人取了个“仙乐公子”的名号,许多人为了见他一面听他一曲挤得鬓钗四散裙摆飞扬,人人都道他词曲俱佳文采斐然有如神来之笔,唱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无愧“仙乐”之名,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一切终于苦尽甘来。
他的长相不再是被人唾弃的所在,反而被人争相追捧,他的词他的曲甚至被人重金所购争相传唱,至此,仙乐公子的美名天下尽知,没有人再去乐意的提及他的出身他的母族,就连庆帝都开始对他和颜悦色,他也可以在宫廷宴会上隆重出场,再以仙乐之曲博得满堂高呼。
那是他一生中最辉煌最耀眼的时刻。
他想过,哪怕究其一生做个闲散皇子吟风弄乐也不错,可世事造化弄人,就在他还在美梦中酣畅淋漓美不自胜的时候。
梦,碎了。
景国的边关毫无征兆的被梁国的铁骑攻破,来势汹汹让人毫无反击之力,以至于消息传到景国都城梁安时,人们还在醉生梦死中以为是戏言。
那可是时家,一生中鲜有败绩的定国大将军时安,是景国的定海神针,十万黑铁骑葬身玉山关,更别说还有数万万生民游兵,可想而知,那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包括陈菽,他最开始也是不可置信,后来想过落荒而逃,不过,却被逃掉。
他,被抓了。
他看着身边那一众众皇子公主被射杀被凌辱至死,看着后宫的娘娘们引咎自尽三尺白绫,看着那些宫女太监们抱头痛哭跪地求饶,他的父王不堪受辱自刎而亡。
他以为,他难逃一死。
就在他也想爱国殉国的那一晚,手中的匕首却怎么也不敢落下去,他怕疼也怕死,他知道他没有血性可又欺骗着自己苟且偷生,以至于后来梁国天子启元帝秘密召见他时,那一晚,太漫长太难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牢房的,可他唯一清楚的就是他不用死了,那一刻,他居然觉得无比庆幸。
后来的故事几乎就是世人尽知的那样,时家通敌卖国妄想举兵称帝改朝换代,没想到却被梁国打着“清天侧”的名号一举镇压,生灵涂炭尸河遍野,等梁国赵晋两国赶到时,宫里宫外早就一个不剩了。
当然,事实的真相根本没人想知道,猛扑上来的三国也只是想尽快瓜分景国的属地而已,至于死去的人,又何足挂齿呢?
就如同那时的陈菽一样,名义上打着景国最后的血脉入梁国为质,可实际上,却只是启元帝为了满足自己的阴私欲望而已,不过,启元帝不傻,甚至是一位励精图治而又精明的帝王,他虽有些不足为世人道的乐趣,可在治国理政上却是三国中的佼佼者,至于那些小瑕疵,文武百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帝王一怒,也可伏尸百万的。
最开始的时候,陈菽日日夜夜忐忑不安,甚至被折磨得根本无法安眠,一闭眼,眼前全是尸山血海,人人都在声讨他鞭策他,甚至还看到过自己过十八层地狱的景象。
可慢慢地,陈菽也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毕竟,谁不爱纸醉金迷,谁不爱夜夜笙歌呢?再加上启元帝对他很是爱重,让他一度缠绵悱恻又一度沉沦不可自拔,他甚至仰仗着帝王的宠爱渐渐的变得不可一世,也开始培养起自己的亲信势力,妄想着学那烽火戏诸侯的褒姒之举,更是胆大包天想要取而代之。
可以说,陈菽此人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
启元帝并不昏庸,或者说是爱美人更爱江山,像陈菽这种打个巴掌给个枣甜的人物只当是养个宠物而已,可若是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那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
往日里蹦跶得有多欢快,那被打压的时候就有多难堪,毕竟,陈菽入梁为质八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风流肆意才华无双的陌上少年了,灵气也好才气也罢,这人身上的光芒正在逐渐的暗淡失去了美玉无瑕的资本,况且,天下的好颜色多的是,帝王又岂会只爱一人呢?
陈菽再次落入深渊,可这一次他不仅仅只是再无生路,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体已经沉珂积毒无法医治,而这一切都是事到临头了他才后知后觉,才开始怨天怨地怨人恕己。
没办法,不想死就只有逃。
陈菽求着启元帝给敕封了一块属地,美名其约想怡情山水埋骨他乡,可实际上却在到了属地的第二晚就连夜出逃,当然,他的这些小动作怎么可能瞒过有心人的耳目,多的是想对他斩草除根的人。
他满脑子里能想到的就是给自己重新找个靠山,至于筹码,他当然有,但是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死马当作活马医,大不了就是重头再来而已,况且,他已经药石无医,也没什么舍不了的了。
就这样,他一路逃,有人一路追,要不是误打误撞遇到星子,他可就真的埋骨他乡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他遇到的可不是普通的乡野村夫,谈吐,见识,身手样样俱佳,他甚至不敢轻易的有所动作,毕竟,他现在真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想到这里,陈菽的眼里露出恨意,这种表情落到这样一张风华绝代的脸上着实显得面目可憎,可能是在衡量也可能是在思考,渐渐的,这种恨意又掩藏了下去,人还是那个人,依旧白衣飘飘不染尘埃。
至于在外面赶车的星子跟李器两人倒是不再多语,主要是星子的眼神跟动作都在提醒着面前这人闭嘴,而李器自然也看得明白。
他虽然不知道他们一行人要去往何地,可他对先生却是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况且,里面那人还是先生不待见的人,自然要谨慎小心。
原本的车程星子是打算在十一月末的时候赶到青沅城,可此番来看,陈菽着实是个变数,况且时移世易,她对此人的了解还停留在多年以前,哪怕狮子搏兔亦是要用全力的,况且他们现在一步都错不得。
星子心中自有一番打算后继续赶路,终于赶在三天后的入夜之前到达了曲梁,毕竟,入夜后是有宵禁的,过了宵禁可就入不了城了。
入城后,星子找了个客栈落脚,只不过三个人站在大堂里那一瞬间是怎么看怎么不搭,李器是书生装扮,穿着青灰色长襟披着裘皮,再加上一脸的菜色,一看就是奔波劳碌的模样,至于星子自己,那就一身黑溜溜的短打布衣顶着一头的乱发,精神头倒足,就是脸上也是乌七八糟的让人看不清,不知道的还以为逃难来的。
当然,最格格不入的就是陈菽,那一身皮肉一看就是世家贵族才能养出来的精细白皙,举手投足间都是自带风仪,更何况长相俊朗又温润如玉,至于眉心那抹朱砂痣早被星子给遮掩了去,当然,痣少了到气质变不了,两厢一对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反正,这个组合就是让人觉得怪异。
“小二,两间上房,送点热水给我家公子洗漱一番,再备点容易克化的粥食。”
“顺道,也劳烦您把后院儿的马喂饱了。”
星子这话一出,顺便摸出一锭整银两颗碎银放到走堂的小二手中,这小二看着就虎头虎脑的有股机灵劲,再说星子等人也是上道的,自然宾主尽欢。
“得咧,客官您放心。”
“一定给您备得妥妥帖帖的。”
“几位这边请。”
好在几人的动静不大,堂中坐的人也不多,虽说眼前一亮嘛,可人也就一会儿就离开了,是以,并没有引起骚动。
回到客房,星子先把陈菽给安顿好,她倒是没有大碍,李器也就看着脸色难看了些,可到底底子在那儿放着,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倒是陈菽,这一路颠簸确实辛苦,本来底子就已经跟那筛子似的漏夜难倾,这一通折腾下来,人看着又瘦了不少,身上的皮外伤也好的慢。
可也没办法,现在不赶路,等再过半月就要下雪了,到时候山路更难走,更何况,他们还得照顾一病人。
“自己的招子放亮些,我出去溜溜。”
星子把李器安排好就出了客栈,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说实话,星子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过这么繁华的夜市了,乍一看到,还有点儿不习惯。
在桃源村的时候,星子就不爱往人堆里凑,往日里卖个草药猎物什么的都是让李器去或者李大海去,她是真不喜欢去县里转悠,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山林里晃荡。
其实,她见过国泰民安的盛世繁华,见过权贵富足的钟鸣鼎食,也见过欢声笑语的人间乐事,可见得越多,越发的格格不入。
她不喜欢人间欢乐,也不喜热闹繁华,甚至,不喜这浮屠累累的山河万里。
少时看到的听到的拼了命也想要得到的,越是花团锦簇越是烈火烹油,有人一朝得道,有人坠入泥泞,正应了那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她是看着时家如何一步一步跌入深渊的。
许是血脉太薄的缘故,时家历来都是一脉单传,父死子继前赴后往,就跟轮回似的,一脉一脉的惧是折损在战场上。
大抵是沾染血孽过多损了后代子孙的福缘,原本从时安那辈儿起已经打算走文道了,就连时安自小也是握笔习文长大的,至于刀枪棍棒,那不过算是君子六艺中必习的卷目罢了,只知皮毛不谙精髓。
原以为这条路子过了明路也能走通的,可惜,纷争四起时局动荡,时安的父亲也就是当时被敕封为永安侯的时明突然从边关传来噩耗,正值壮年却战死沙场,而时家那一辈除了时安外已经无人可立,是以当时才刚至弱冠的时安金殿请命奔赴战场。
甚至,还带走了个黄角小儿,也就是时安的独子——时晖,字丰元。
时家一脉俱成婚得早,大抵是考虑到血脉传承的缘故,一般男子十二岁就开始相看议亲,至多十五岁就会拜堂成亲,时家虽说功勋卓著,可在亲事这方面却比较艰难,毕竟,时家所处的位置不偏不倚,得圣心却是难测的帝王心,再加上时家人个个不得善终,但凡是真心疼爱子女的世家都不愿去淌这一趟浑水,这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说不好哪天就守寡了。
时安此人是世所罕见的天之骄子,无论是其文采斐然还是兵法谋略皆为上上等,他弱冠之前可从未上过战场,却能善用兵法术术,这可不是纸上谈兵,而是真正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弱冠之年奔赴沙场,往后余生二十九载,再也没能归往故里。
至死,尸骨无存,无从敛起。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这一腔忠勇满身热血,终究错付。
都是,一群傻子。
——
想到这里,星子的心绪又开始涌动翻覆,她曾经拼了命发疯似的想要逃离那个泥沼荆棘的漩涡,可跌跌撞撞过去这些年她还是想不明白看不明白,她没有忠君爱国之心,也无悲天悯人的情,她看待生死已不如当年那般忐忑不安,可她也做不到枉然的从容赴死。
正因为知晓当年的必死之局,她才不明白为何时安甘愿入局,甚至,时家百年功绩全部付之一炬。
生,不是她选。
弃,并非本心。
想到那时的落荒而逃,她竟不知该是庆幸还是惶惶。
因为,时家本该活下来的人,是时卿。
时卿是时晖的嫡子,也是时安的亲孙孙,生来起就备受关爱瞩目,再加上这一根顶好的独苗苗,是以,上到时家的父子下到军营的副将士兵,对于这人向来都是无有不从。
当然,战场瞬息万变刀枪无眼,也是拼实力拼脑力的地方,更何况珠玉在前,时卿自生来起就不允许他是平庸之辈,时卿的母亲也就是时晖的正妻元氏也并非是大家闺秀,而是将门之后,两家人是出生入死的情谊,自然在小辈的婚事是难得的乐见其成的,可惜的是,元氏福薄,时卿的到来就是元氏的死劫。
一人生,一人死,元氏难产而崩。
是以,时卿是自小由时安亲自教养长大的,星子见过的权贵世家公子并不多,再加上玉山关那个地方常年都是黄沙覆地,能称得上清秀之姿的都寥寥无几,更何况,时卿是倾注了时安所有心血的后背。
三岁打马,五岁弯弓,八岁时就能跟着祖父征战沙场,脑子活泛身手矫健,武之一道精奇,文之一道也是佼佼者,毕竟,时安当年可是三元及第殿试头名,时卿是冉冉初升的朝阳,若不出意外,时家将在此子的手中更上一层楼。
不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时卿不是足月出生的孩子,生来就带着娘胎不足的体弱,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头上总要比其他人要弱很多,常年也是泡着药罐子长大的,单说体质上很难撑到壮年,要是头疼脑热的必然得缠绵病榻半月之久,是以时家并不富贵,超以半数的金银都是花在了时卿的身上。
对了,时卿还有小名叫蛮蛮,大抵是想着名字强硬些能够冲冲煞,不过,蛮蛮却永远的留在了十八岁。
星子对时家的所有人都谈不上好感,却唯独只对二人谈不上厌恶,一是时安,二是时卿。
时安是令人可望而不可及,时卿则是令人可及而不可羡。
他们之间横亘这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
因为,她本不该降临于世。
她的出生,是时晖的不堪,也是时家的污浊,是不可抹去的印记。
时家人,生来就得忠君爱国为民为君,父死子继代代如此,瞧着是站在那高台之上,可台下却是烈火烹油。
时家人是被推上神台的神祇,神祇不该有血肉,不该染污浊,甚至,神祇不能败。
所以,时家不是不可退,而是不能败。
星子顺着街道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那双波澜不兴的幽深瞳眸便是像极了时家人的眼,时家人,都生着一双丹凤眼,笑时漫不经心,冷时高高在上。
想着过去看着现在,只剩下了唏嘘,原以为她是能忘的,可这一路行来每每梦醒,那些人那些事却在脑海里愈发的清晰愈发的温热,至此,翻然悔悟。
突然,眼角一抹温凉匆匆滑过,这一幕,却悄然落在前方那一行撩起的车帘上。
“公子,您快瞧瞧这花灯,这曲梁城倒比我们上次路过时更热闹了。”
“要不,我们也在此处休整一晚?”
“闭嘴,常乐!”
“一天到晚就只晓得玩乐,误了公子的行程小心你身上的皮。”
一行人,一辆黑布马车,马车旁跨马而立俩青衣小厮正在嘀嘀咕咕,两人面相上别无二致,唯独一人声色及厉,而另一人也是混不吝的嬉皮笑脸,甚至,高高撅起的嘴都可以挂油壶了。
似乎这一幕已经见怪不怪,而撩起车帘的公子只能隐隐得见那一抹嫣然一笑的唇畔,而公子的眼却一眼就落在了那个盘桓在人群中神色凉薄的人影上。
倒是个别具一格的奇怪姑娘。
这一番景象如潮水来去都匆匆,星子也在七弯八拐的街巷间隐没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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