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北平
一室,五人,俱不言。
前丞相、李广堂弟李蔡,面容恬静,微颌双目,正对着大鸿胪寺三人。
曾为武将,但,从李蔡身上已看不出任何扎人的气质,经历人生起落,眼前的李蔡如石佛一般,无懈可击,找不出一丝破绽。
颇有一种,我陪你坐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卫律侧头看了苏武一眼,他没想到,光是从边境查起的度田就能如此困难!边境各郡尚且如此,那盘踞在中原的诸郡呢?!
卫律眼前是一座漫无边际的大山,他们颓然站在山底,手中拿着的锄头更显渺小,大山无声的嘲笑着他们,
“不是要开山吗?来开啊。”
实则度田并无难易之分,只能说某个部分相对困难,另一个部分相对简单。卫子夫对大鸿胪寺“由外到内”的度田策略很赞同,是因为边境诸郡的情况不复杂。
王莽的祖宗王贺,见没人说话,也知道自己得要折腾出点动静,跪坐改跽坐,前倾身子,轻轻唤了一声,
“李将军。”
李蔡两眉间的肌肉抖动,王贺唤得声音轻,仍是刺耳,睁开眼,李蔡面容带笑亲切回道:“王文学,你说。”
李蔡言语亲切,态度却是拒人千里之外,王贺硬着头皮道:“李将军,您看度田一事...”
“哈哈,我有什么看的?各位替朝廷来,要如何做直接做就是,倒是王文学,你是如何看的?”
李蔡看似问得是王贺,虎目却一直盯着苏武。
与李广的郁郁不得志相反,李蔡的官运,亨通得一批,
年少良家子,入郎官,右北平郡守,代国相,御史大夫,丞相。
步步生莲。
李蔡能在官场上走得如此稳,就是依靠着对时局敏锐的洞察力,李蔡坚信一件事,顺势要比能力重要。
苏武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王贺开口道,
“李将军,边郡有军屯和商屯,无论是哪种屯法,军商所屯之田,均是朝廷的土地。”
李蔡点头:“嗯,不错。”
“此处没什么可说的,边境本来就没多少可耕之地,刨出去朝廷所占,说实话,其余被兼并的土地也不算多,不出七日,便可将全郡丈量完毕。”
李蔡疑惑道:“那王文学,你就去丈量啊,与我说这些有何益?哦,你是缺人手了,你早说啊,你不说我如何知晓?
要多少人?我拨给你就是。”
李蔡大手一挥,大方得很,王贺快速的瞟了苏武一眼,轻咳两声,继续道:“李将军快人快语...”
“这你就说错了,”李蔡打住,“我为人一世,唯独占了一个慢字,可不敢快啊。”
王贺暗道,
李蔡被贬出京,从丞相变为了边将,对陛下心中不满,此刻是全招呼到我们身上了!
想到自己是京官,犯不着一直低姿态,语气略微不快道:“李将军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度田、清户向来是一事,我与李将军直说了,
右北平!度田好度,清户难清!”
李蔡身边的少年将军不满,冷哼一声,拔出腰间剑,王贺拍案而起,丝毫不让,双方怒目而视,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守善,放下剑。”
“义父!此人好生无礼!”
“放下剑!”
“哼!”李守善愤愤不平的收鞘。
苏武朝李蔡行礼,李蔡点点头,冲向苏武。
苏武和李陵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李蔡又是李陵的叔爷,奔着这层关系,在右北平做事不说应当多顺利,最起码,不该这么举步维艰!
“叔爷,”苏武唤道,“边境多隐户,尽是在中原犯事的罪奴、隶子弟、豪侠,我们受陛下之命度田清户,可每去一处,都有大汉官兵阻拦,在右北平,还有谁能调得动兵马?
叔爷,你想要什么,请指个道吧。”
李蔡身后的义子李守善死死盯着苏武,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敌意,
“子卿啊,”李蔡眼神慈爱的看向苏武,分明是把苏武当成了家中小辈,除了慈爱以外,其虎目中又掺杂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忠直是你的道,缓进是叔爷的道,难说哪条路谁对谁错,但叔爷确信,总有一件事是对的。”
“请叔爷指教。”
“眼界,你的眼界。”
苏武缓缓睁大眼睛。
苏武入朝数载,身边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但近来发生的各种事,都让苏武在心中产生了无数疑问,
霍光、田千秋、李蔡...看着这群人,苏武深刻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
若苏武只想成为一个仅此而已、点到为止的臣子,那自然不需要改变,可是,他不满足。
世间的很多事,光靠忠直是不够的,或许换一个角度,你的忠会变成愚,你的直会变成曲。
李蔡的话让在暗室中久坐的苏武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
眼界,更具体的说,是看事情的角度,
要想推动某件事,光靠朝廷大员、或是受陛下之命的大帽子远远不够,重要的是,看到各方的诉求,只有看到,才能更进一步。
见苏武神情的变化,李蔡满意点头,
“你先回去想想。”
大鸿胪寺三人组退下后,李守善酸楚道:“义父对苏武还真是照顾。”
李蔡无语道:“对你就不照顾?方才你出去了一趟,是去做什么了?”
李守善从怀中掏出书信,“是李息的书信。”
“李息...”李蔡猛地想到什么,“快拿来!”
李守善赶紧将书信拆开,平铺在李蔡身前的案几上,李蔡抓起,另一只手悬在半空,始终没落下,两三息就通读了全文,急道,“守善,你现在就去定襄!快马加鞭!告诉李息,务必要留住安息外使!”
李守善意识到事情严重,依然冷静问道,
“若是孩儿到了定襄,安息外使已经走了呢?”
李蔡不语。
李守善会意,一甩披风,
“知道了,义父。”
.........
“苏行丞,我看李蔡分明是在刁难我们!各家各户守着士兵,就拦在门口,要我们如何清户?
我看啊,分明是李蔡也与他们有利益往来,这才急了!”
王贺满腔的怨言。
大汉阴山一带,边境郡极多,先不说新设的陇西四郡,老派的定襄、雁门、右北平也是雄踞多年了。
有那么多选择,王贺却提议从右北平开始度田,就是看到了李蔡和苏武这层关系。希望能依靠关系之近,开个好头,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早知如此,还不如从雁门开始呢!
卫律见苏武一直在沉思,打圆道:“你少说两句吧,李将军恐怕也有苦衷。”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王贺立马炸了,
“我少说两句?
我要是少说两句,方才你一个响屁都放不出!现在你倒是来劲了。
以后我也不开口了!好人谁不会当啊!我何苦当那坏人?!”
卫律耸耸肩,嘴上没辩驳,心里嘟囔道,
这逼人!
“赵破奴,高不识...”
苏武喃喃自语。
王贺和卫律立刻噤声,只看到苏行丞嘴巴一上一下,却听不清嘟囔什么呢,俩人凑近,才稍微听清,
“赵破奴,高不识,仆朋...”
“是各位将军的名字。”
卫律肯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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