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卫士们分头收拾好箭矢和马匹,又在远处聚在一起。

李云缨琢磨着是不是该出发了,于是问向身边的张伯松。

“张伯,我们接下来启程去西原城?”这是之前刘恩山所说的方略。

“咳咳,启禀殿下,小虎他们会走西原城方向的官道,我们不去。”射完箭后,张伯松又改回了老头模样。

“为何……”李云缨心生不祥,还没问完,几十步外有了变化。

八名御前卫士又聚在了一起,王小虎从怀里掏出凉州军的信箭,抛给了其中一名卫士。

接到信箭的卫士和同袍们彼此抱拳行了个礼,厮杀汉们哄笑着说了些什么,但距离太远,李云缨听不清。

随后这些汉子们再次抱拳告别,那名拿着信箭的卫士骑上一匹马,又用缰绳牵着两匹,打马而去,方向却不是向东去西原城,而是向北。

送别了同袍,王小虎解开了一直绑在身上的包袱,里面是一件红白两色拼接的衣裙和一顶白布面带面纱的斗笠。

半大少年解去身上的刀剑,穿戴上衣裙斗笠,因为身量还未长成,远处粗看倒有些像女子,细看却能看到乱得一塌糊涂的绑带、衣扣——糙汉子哪懂怎么穿裙子,难看不说,还有几分滑稽。

只是,李云缨笑不出来。

又是这样,又是……

张伯松见李云缨话语停住,脸色变换,知道她都想到了,而如今,也到该解释清楚的时候了。

“殿下容禀,如果去西原城,这十几里内至少还有三支凉州军,每一支都有信箭,我们逃不掉。

所以刘百户定的计略本就不是去西原城,而是划出这支绝对可信的人手。

先除掉离得最近的凉州人马,拿到他们的信箭和马匹。

一人持信箭向北,三五里后放信箭吸引一波儿人手,小虎他们再向东走官道,引出剩余人马。

只有如此,才能确保无论之前消息走漏到哪一步,都能彻底调走周边几十里的凉州军,并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之后再由卑职护送殿下向东南,扮作猎户,穿过兑山,去镇远城。

镇远城,东锣巷,平安小栈,那里有绝对可靠之人接应。

这才是真正的计划,也是如今唯一可以确保殿下安全回京的办法。

为了不泄露消息,连刘百户在内,只有我等十人知道这个计划,而知道最终目的地是镇远城的,更是只有刘百户和老朽两人。

兑山山谷时,因人多口杂,不便详禀,请殿下恕我等欺瞒之罪。”

李云缨静默地站着。

身前,张伯松跪在那里,低着花白的头,双手抱拳,举过头顶。

北边,一道烟花升空炸开,随即是第二道、第三道……

几十步外,王小虎等七名卫士骑上马,背对着逐渐偏西的红日,打马向东而去,留下一路烟尘。

更远的地方,马蹄声、痛呼声、金铁交击声,混乱的战场中央,穿着红白相间华贵衣裙的年轻女子,强睁着泪眼,将匕首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

李云缨有些恼怒一直被蒙在鼓里,这让她再次意识到,自己如今就像一株浮萍,离掌握自身命运还差得太远。

可此时,她心里更多的是后悔。

没能听清半大少年跟她最后说的话,或许,也没有挨个问一下所有卫士的名字,或许,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张伯,原本的计划里,除了你我,其他的所有人,刘百户、兰心、王小虎……他们所有人,都会为了救我而去送死,是吗?”

“……是,”张伯松顿了顿才回应,说完又连忙补充:“殿下不必心忧,如今有殿下所写的那封血书,他们未必会……”

李云缨挥了挥手,打断了张伯松:“值得吗?为了我一个人,要赔上三四十人的性命,值得吗?”

“值得!”这一回,张伯松没有任何犹豫,“以殿下您的身份、心性、禀赋,只要您能回京,便是大乾之幸!更何况,我等……”

说到这里,张伯松又停了下来,像是有什么不便说出口。

李云缨却定要问个明白:“张伯,无须顾忌什么,在这里我只当你是张伯,而非张小旗,还请继续说下去。”

“这……”

“说。”

“……是,卑职……不,老朽遵命。”张伯松脸上的褶皱挤出苦笑,终于抛开顾虑。

“非是老朽怨言,而是这世道,人命……不值钱,死了……也是件好事……”

“二十多年前,北虏撕破和约,之后年年南下打草谷,老朽年年都能听到哪座兵堡又被攻破了,哪个村子又被屠了。”

“十二年前“甲辰之乱”后,大乾上上下下,家家都穿丧衣,不说寻常百姓,就连天家,五服之内,也只有当今圣上和殿下您,没有遭难。”

“七八年来,到处大寒大旱,遭了灾的郡县,哪怕开了春再播种,地里的苗也大半会被冻死,剩下的,夏天没过完一半,也都旱死了。

种一年地下来……全死了,全……死了……”

这名头发花白的老卒,像是陷入了回忆,脸上显出恍惚。

“四年多前,年三十那天,做过斥候的瘸腿老钱,用孙女换了九两银子。

就是那天晚上,他在街边儿把自己撑死了,死的时候,一手死死攥着碎银子,另一只手还捏着半块儿干饼……”

“小虎……小虎有个哥哥在京营,按太祖爷定下的规矩,他哥哥死前,他是不用从军的。

可两年前,他阿娘遭了病,兄弟俩拿不出药钱。小虎那时候十二岁,偷偷跑来替叶家的偏房公子哥应征,换了十二两银子。

他阿娘……去年冬天走了,要是……要是早些走,小虎就不用……”

张伯松没有继续说下去,浑浊的老眼缓缓看向李云缨:“殿下……我们这些人的命,不值钱的,六十两银子的抚恤,已经够了,够了……”

李云缨想要说些什么,可当她张开口的时候,声音却被什么堵在喉咙里,堵得死死的。

一直以来,她都能隐约感觉到,张伯松、王小虎他们对待“生与死”,不够在意。

张伯松可以很平静地说出“老朽等人都可以死”这样的话。

王小虎更是在刚经历过一场“差点被砍成两截”的战斗后,还能自娱自乐地翻跟头。

之前,她以为这是久经沙场所铸就的印记。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在这方世界,仅仅活着,就已是酷刑,普通人的性命,“只值”九两!

在这方世界,世道从来如此,漠视“下等人”的生死是常态,她才是那个异类。

可,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人命,不该这么廉价!

在李云缨前世,那里的人,也不见得都能称得上幸福。

可至少,绝大多数人都是在有苦有乐地生活,而非苦苦挣扎地生存!

她从那方世界而来,所以她知道——

人命,从来都不该是廉价品!

李云缨缓了许久,终于平复了堵在喉咙间的那股气息,像是对着张伯松,也像是在对着这方世界,平静地出声问道:

“张伯,你相信吗?

会有那么一天,在这个世界,即便遇到些灾害,也不会再有平民被饿死;

即便是最普通的士卒,也会受到百姓的尊敬而非畏惧、厌恶;

男子和女子,皇子公主和农民的孩子,都会上同一间私塾,读同样的书。

张伯,会有那么一天的。”

张伯松的脸上布满惘然,李云缨所说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见识。

“殿下……您所说的,是……上古三皇五帝时的圣世吗?那样的世道……”

他先是稍有些激动,很快又沉了下来:“可是……老朽活了五十多年了……那些读书人口中的圣世,老朽从未亲眼见到过,即便……真有过,也已经消亡了吧。”

“这样的圣世,不在过去,在未来。”李云缨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对着张伯松,也像是对着这方世界。

“会有的,我说的——不,本宫说的。”

李云缨换了自称,改成了“本宫”,但这一次,却和之前不尽相同。

一直以来,她都和这个世界存在着隔阂,也从未真正地认为,自己是这大乾的瑞瑛公主。

穿越之后,在理智层面,她知道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但在感性认知里,她的朋友不在这里,她的事业不在这里,她过往的一切都不在这里。

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更像是一场游戏,所有人都只是NPC。

至于在这场游戏中所获得的公主身份,或许,旁人会心生向往,但李云缨很清楚,古往今来绝大多数公主,都仅仅只是皇权的附属!

附属品,不配有自我。

她怎么会愿意做这样的一件物品?

所以,她一直都没有把自己当作公主,而是在“扮演公主”。

在原本的打算中,她会扮演公主的身份,在这个“游戏世界”里赚些钱,积累点儿自保的底牌,剩下的,享受这个“游戏”就好——她是穿越者嘛,随便做些什么,都能让自己一个人过得很好。

可是,如果这个世界不是“游戏”呢?

如果所谓的“NPC”,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思想的“人”呢?

刘恩山、兰心、王小虎、张伯松……这些人,让她无法再将这个世界当作游戏。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个世界,“人”,只值九两。

可是,这不对!

不对,那就要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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