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距离,不过生死之间。

无涯说的不错,苍彤跌落没多久,自崖底刮上的劲烈罡风便钢刀般的扑着缠上身子。

临了换上的长袍缓和了不少压力,所覆之处皆无所伤,却愈加突出暴露在外的首尾裂痛。

袍摆猎猎,疾风狂暴地吹散又割断苍彤的无尽乌发,随之顺风而上的,还有一道道横飞的血沫。

伤痕一道道急速愈合,又在阵痛中一次次绽裂出血花,新老叠加,斑驳错离。

千刀万剐,无过于此。

有血滴流入少女眼中,周围连带着蒙上血色,

可这还不是最大的考验,苍彤深知,天门峰的高度,够她摔得四分五裂。

狂风巨手般束缚住少女的四肢,苍彤左右动弹翻转不能,既不能伸手抓住崖壁上的什么东西缓点力道,也不能蜷缩起来,让即将到来的痛楚好受些。

她看着那条红线,慢慢地,闭上了眼。

滔滔的江水落在耳边是流动的,包容的,整个背脊撞击上时,却坚硬得悍然无匹,像祭神台的黑砖。

“呯————”

苍彤噗地喷出一口长长的血雾,骤然间,少女周身环裹的所有奶白水雾似血练刺红。

她听见了每一块骨头被挤压紧缩扭曲变小最后不甘着断裂的闷响,细碎着不绝于耳。

这是千万倍韧草割身的苦痛,一刀刀一划划,苍彤的每一个地方都好痛好痛,她真的痛得想死了。

骨被掰断了,肉被辗碎了,意志被割磨了,最后,成了齑粉。

她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罡风在她体内化为具象,噬咬割杀,五脏六腑移位得彻底,而所有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

下一刻,少女破开水面,向着江底沉降而去。

苍彤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睁眼像本能,只是直直看着穿过江面的红线。

那是水墨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但它也没有先前那般艳丽妖冶了,像失了血色的唇,残留一点底色。

苍彤也没有呼吸了,她是怕水的,江水窒息憋闷,却涌不进她的口鼻。

弥留之际,是这样的。

她的眼皮开始止不住地打架,努力了,无用。

她甚至想起黑白无常来,他们来这里勾魂,想必也要费番力气。

她从一个不能自己叫停的世界,毫无喘息地掉入下一个。

浑身冰冷,僵直,惨白,濒死。

越往下沉,江水愈发如沼泽粘稠,平静深沉,像膏体浓厚,带不起一丝少女身上的袍摆。

苍彤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

然后她可悲地发现,她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如果忽略祭神典那日的话——

别人称她圣女,她便是;旁人求她威严,她便有;开天梯需要她,她就上;四个平常人里,其中一个因她而死。

苍彤不知道自己究竟过了多少这样无知的日子,但那势必不是一天两天了,是以能说出“求不得”这样神神叨叨的话来。

真是开了眼界,像被夺舍。

躲在圣女这个名字背后久了,总想要自由,渴求蠢蠢欲动,实际时时刻刻想要挣脱。

苍彤想说在残缺的记忆结尾,她大概碰到了真相一角,却又因为她离自己太遥远,对亲口说出的都一知半解。

她在祭神典上的表现太深沉,太世故,像看了千万世的轮回,淡淡的语气同苍彤这个明媚鲜亮的名字全然不符。

她也无法想象,她这块每天被溅上不同污点的白布在夜晚会被细心地擦拭干净,将每一天当作第一天,心无滞碍地开门迎接少年。

这一切是如此地不可忍受,却在莫名的安排里提前奔向结局。

她自由了,她也要死了。

不甘心。

就在这时!苍彤眼前松软飘荡的红线像突然注入血液般艳红,仿似有生命般,缓缓地慢慢地,一点点绷直。

像上钩的鱼沉坠,压弯鱼竿。

而渔夫收紧鱼线。

将她这条又红又绿的小鱼,从即将吞没她的深渊,一厘一厘,一寸一寸,钓了出来。

漫长的距离,在生与死之间。

红线在苍彤露出水面的那刻陡然失力,变得比先前更加苍白,终于像条普通人家的丝线,松松垮垮的软在少女指尖。

不算破水而出,苍彤只是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软袍像藤蔓一样紧紧贴着身体,有它保护的地方并未濡湿一分,断发倒黏在颈侧。

此一番向死而生,见者都该喝彩,可惜无人在场,而苍彤本人,已不知今昔几何,身在何方。

她仰躺着,看向两岸峭壁夹出的天色,狭长的一道星河,一轮圆月勉勉强强。

今日十五。

秋风已至,中秋便在脚边,圆盘不止今夜,怎么就许一年一次的万家团圆呢?

苍彤自觉无福消受,经了方才大难,想来是与上天做了个交易。

许她今夜孤独,却自由。

想起那声痛呼,苍彤默默思忖起苍无涯来,这说不上想念,只是……自己对他的情感,总比对苍炳炎的强烈些。

少女叹气,再如何,苍无涯也不是最坏的。

骨头大抵是全碎了,纵使软袍护体,也只像具徒有余温的尸体。

身体在恢复,苍彤能感觉到,但速度显然不比从前了。

身下水流不似落处湍急,走的是红线那端的方向。

渐渐的,苍彤感受到指尖的红线较她更湿冷,透着股寒,她上手握了会儿,半晌,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红线便象征性地亮了下,转眼又黯淡了回去。

血丝在她手侧拖曳成线,暗红一条条隐没下沉。

不知能让河里多少生灵复生,又会留下多少可供追踪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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