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久留,再过几个时辰,拂晓时分便离山。

这场旅程开始地无声无息。

卯时未至,与春风悄然离庄下山,隐没在一片夜色里,前方则是黎明初上。

余岁山距离中都路程遥远,许未婉所带之物却不多。

一个轻便的包袱,几件换洗的衣裳,一把挽风宝刀,外加几口干粮,以及师尊虽身过多年却早已布好的遗命所归。

连续奔波几日,在郊野对付了几个大夜,许未婉终于扛不住,想要找个正经地方休整。

看看春风无精打采的样子,一路远行不知祸福吉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即使她能凑合,春风也需要补充些得劲的粮草,遂改变计划,不再匆忙赶路。

所幸正路过大城齐州,城里镖局有余岁山弟子当事。

许未婉修书一封托其快马护送至京师,付了银子寒暄几句。

小师弟热心介绍起当地的人文风情,后又道镖局粗陋,恐招待不周,若师姐愿意,可往南郊客栈小住。

那里的掌柜是他的朋友,为人豪爽正直,与余岁山人别无两样。

见同门如此热情,许未婉眼下不好推拒,只交代好务必谨慎看管书信,便动身前往南郊。

地方倒也好找,城外界内,方圆二十里,怕是只有这一家客栈。

客栈门前“无问”两字招牌豪迈飘逸,商旅行客人来人往。

将店开在野外荒郊处的多半是为了招揽远途旅客,这些客人大多都是商人,有钱却也吝啬。

这客栈看上去极受大家推崇,热闹程度堪比城中闹市。

这生意不好做,却做成了,许未婉心中深感佩服。

离门口近的小二见有客到来,忙招呼同伴上菜,自己则迎上前来,接过许未婉手中的辔绳,将春风牵引至马厩喂食。

春风有些不情愿,拉扯了好一会儿竟走不动道。

小二无奈地看向这位新客,许未婉冲着春风摆摆手,这才让它温顺了些。

“嘿,这小马还挺认生!”小二嬉笑着将马儿引去。

客栈规模属中等偏上,布置极为雅致,少古董瓷器,多竹木字画,丝毫没有如今街上盛行的那些商贾豪奢之气。

想来店主人也是独具一格,自成体系,才能在江湖名利中保有这一分仿佛在世俗之外的烟火气。

这里客人多,厨子也多,未婉来得晚,上菜却不等排队,一炷香的功夫饭菜就已上齐。

菜色清淡爽口,叫人膳后心情明快而不觉负累。

午膳用毕,跑堂一路指引着许未婉往厅后雅间去,照着她的要求,是东面角落一方僻静不招摇的住处。

经过楼梯口,许未婉见一女子妖娆多姿,扶腰立于柜台前。

面前站着一位长相清秀的公子,戴着一顶棕色镶白玉小帽,身背丝绣精湛的小包袱,手拎宝剑。

好似在与女子为着什么事情辩驳,寒意未过的天竟出了几分红脸汗意,许未婉好奇之下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公子身材孱弱瘦小,皮肤如葱如玉,一看就是位姑娘,女扮男装许是为了走江湖方便,这在许未婉一等江湖人看来是常事。

她手里的那把剑,剑鞘上记的是紫微山的标示,那是名剑飘雪,未婉曾经在师尊的剑谱里看到过。

跑堂见许未婉愣神,以为她在看那女子,好心解释道:“这就是咱们客栈的柳飞絮柳掌柜。”

许未婉笑着颔首:“想不到,无问客栈,藏龙卧虎。”

跑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头道:

“这……虽然旁人都说咱们掌柜颇有名士风范,但头一次有人说这龙和虎的事儿,您莫不是哪座仙山的方士,看中了咱们这风水之地不成?”

交流起来驴唇不对马嘴,许未婉笑而不言,跟着跑堂离开前厅。

柳飞絮被缠得不耐烦,自己的一番好心劝说,面前的姑娘还是不依不饶。

对她的无理要求,柳飞絮实在无可奈何。

“姑娘,这不是钱的问题!”

“搁平日里,纵是你想换哪间房,都是换得来的,但如今城里生意不景气,出城的比进城的人多,我这客栈也是没那么多闲置空房。”

“那位客人旁边的房间,确实已经提早说好了人了!”

道理说得不能再明白,可就是耐不住有人不听这一套。那姑娘还在挣扎:

“无问无问,不就是不问姓名?既然不问姓名,为何有人能住得那处,我却住不得?”

柳飞絮压下心中火气,努力撑开一张笑脸:“还是那句话,事情总有先来后到之理。”

那姑娘又反驳道:“你们口中总说什么这个理那个理,前几天我在城里客栈,掌柜告诉我,有钱的就住最好的房间,难道是我没钱么?”

钱袋子扔在柜台上,隔着袋子都能听到银子碰撞的声响。

柳飞絮说,“一家人有一家人的道理,在我无问客栈,不管有没有钱,先来的就住最好的房间!”

钱袋子重新扔回主人怀里。

接了钱袋子,那姑娘还是不服气,“我要住在那位姐姐的旁边!”

柳飞絮沉默,她今日不知倒了什么霉,从哪里降来一个难缠的祖宗,不仅影响她查账。

两人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引起了周围客人的注意。

只好不动声色赔笑,“客官,我这里楼上楼下地方多得是,怎么您还和那位客官杠上了?”

那姑娘顿时支吾起来,着急地跺脚,“哎呀,你就说到底行不行?”

柳飞絮失笑,“要住在那位客官的旁边,可以!事情做不来可以商量,商量不成还有情义,但如果说不出一二,就不要想了。”

女孩开口,欲言却又止,急得脸通红,犹豫半晌,最后说,“算了,既然不行,就给我找个附近的吧,但不要超过两间。”

柳飞絮低眉将房号一掠,“斜对过的行不行?只是入了拐角。”

也可以,女孩神色一松,准备付账。

随口一问:“她隔壁是谁?”

柳飞絮笑答:“是我。”

女孩怔住了,恨恨地盯着她,心里却也明白,这是掌柜隐隐的警告。

客栈不生事端,客人的私隐更是要小心对待,老板在旁边住着,没人敢惹是生非。

“阿隆,把后厢东边那间空着的屋子收拾出来,带这位小客官进去。”柳飞絮吩咐。

女孩不满道:“莫唤人小,我还差一春一秋便年过双十,并不算小。”

柳飞絮满口应是,随即又问:“春与秋可同年?”

女孩支吾不语,见她一副看惯了的样子好整以暇凝望着自己,便一甩衣袖随小二逃之夭夭。

入夜,狂风骤起,枝叶打在窗棂上,簌簌地惹人清梦。

后厢房所居僻静,但也逃不过风雨侵袭。许未婉休息尚早,被一阵阵敲打声惊醒时口干舌燥,便起身点灯,缓缓沏上一杯茶。

茶叶是凉的,水也是凉的。

窗外的嘈杂雨声丝丝入梦,她睡意全无,合起中衣,怔愣愣发了一会儿呆,又想起今日的女孩与飘雪剑。

许未婉早年间听师父说起过,古有造诣功力颇深的铸剑师,铸成几把玄铁利器作镇压盗贼之用,后经战乱灾荒流落各地,鲜有人见。

余岁山的挽风双刀、长明山的落花枪,以及紫微山的飘雪剑,外加不知所踪的惊月针,皆归属于当年铸剑师精研所得。

上次听师父侃侃而谈这些江湖趣事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紫微山则是人丁飘零,世所公认没有传人。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看那女孩也恰恰十七八岁的样子,拎着飘雪剑随意得很,却也像那么回事。

还没等许未婉细想,窗子忽然间被人扣响,声音不大,混同在狂风骤雨中更是不易察觉。

但凭着许未婉多年积累下的敏锐力,还是能听出,外面有人在敲窗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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