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躬身请她先行。

……

她的手始终稳妥地交叠于束带之上,这动作不知为何自然无比,便是无心置放,也是规规矩矩得不差一丝一毫,刻骨铭心似的;行走也不例外,步步等距,这样长的后摆,却不曾出错。

苍无涯走在她的身侧,差了约小半步的位置,可谓是极尽仪礼。

她有心调侃,“大祭司,你年方几何?”

少年顿了下方回,“圣女,苍无涯年方二九。”

二九便是十八。

她又问,“我父亲呢?”

苍无涯:“按祭神惯例,掌门应先于水阁恭候,义父早前曾言,圣女尊体,既受皇室封欶,便不再只属凌苍一派,父亲二字,切切勿在众人前谈及。圣女祈福,为的是天下人。”

她一听,先是诧异,既而失笑。

苍无涯原是她爹的义子,竟不是亲的。

她有个当了掌门的爹,敢情不把她当女儿。

这是为什么?圣女和女儿这两个身份是有什么妨碍吗?

等会见到她爹,他莫不是也要向自己行礼?

……

两人身后的队伍逶迤如长龙,行走却静默无声,遇着岔路,她步子一缓,便能觉察到提示。

苍无涯在这点上可以帮她,可接下来的祭神典呢?

少女思索间,不防眼前侧斜出几截修竹,碧叶青翠欲拂人眼,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少年已先一步将翠绿拨开。

“圣女小心。”他温声提醒。

她略颔首。

初时她还未注意着装,现下无聊打量,才发现身上这日光隐曜的纯色软袍外头竟笼了数层细纱,轻透得可瞧见里头的浅色纹绣,是件珍品。

正赶伏中的盛夏,日头毒晒,她见行走清爽,想是托这衣服的福,便微不可几地低了眼,细观那内件纹路,心里琢磨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约莫是个动物,她正想着,便见图案如水消弥。

一座假山拦住去路。

苍无涯上前,用手中剑柄敲了一记,便见石块似软化的池水平地起了波澜,圈晕外扩,幻出一个出口。

少女心中奇异,指尖轻捻,自觉松开。

是与修炼无缘的身体一具,老茧都没摸着一块,整个人沉静得像滩死水。

简而言之,她是个肉眼可见的废物。

就她而言。

因为就在长长的甬道内,她看到一个铁定大了她几轮的中年男人就地而跪,神色恭肃,双手端执于前,继而深拜,俯首贴地。

对方恭恭敬敬,“凌苍派苍炳炎——拜见圣女。”

跪的她,拜的她。

竟是比先前人行的礼都要大。

她听见苍无涯称他师尊。

……这是她爹。

哪是什么白须耄耋之人,粗眉宽嘴,长肩粗膀,身量结实,威压稍许,派头最足。

那双眼……想是甬道黯淡给男人眼神添深了几分,让她想到了什么动物。

浑身不爽。

但瞧他跪着,少女也就作罢。

他跪倒在明暗相接之处,身后便是刺眼天光,再迈一步,就可以出去。

可惜她在这个角度,欣赏不到外头景色。

无人催促,她便静静打量一会儿,眼前,远处。

外头的热风微微发烫,她看着男人在地上跪出一头汗来,也是实诚。

“起。”

她道,后知后觉她对自己的爹摆起架子来了。

侍者分侧而出,在前方一个接一个地鱼贯着消失。

从这里看,远处是虚空,脚下是悬崖。

见苍炳炎已经站起,她便走出了甬道。

空荡的视野瞬间填充进无数的石级,消失的侍从在两侧遥遥分列,稳稳端放的平盘之上,物什在日射下散着明光。

梯形石级的最高处,小小亭阁内,站着她、苍无涯还有苍炳炎。

她俯瞰了会儿,觉得无趣,默然转身看向出口,届时回去的地方。

一座山。

天顶四壁就在此刻突然冲下如瀑的急流,周角的火把轰地一声燃起,她的视线受挡,转身回来。

水阁之名,原来得源于此。

激流冲湍遇着酷炎夏日,本该清凉无比,可不知为何,她却感觉后背一阵发寒。

陡然间,她听不见哗哗的涛声雄烈的燃烧声,她体会不到热度和凉意,唯一的感知是胸腔里的那颗如雷心跳——当看到水汽飘荡着向自己簇拥而来,眼睁睁看着透明的水滴如附骨之蛆贴上衣料时。

它们晕开渗入融化钻入肌骨,由内而外地牵起疼蔓起痛,加深加大再加剧,突然!

一阵发自骨髓的惊痛似劈裂血肉般贯穿了她的整个身体,雷针般将她杵定在原地,钻心痛肺袭骨的漫长,几乎让她怀疑,这所谓的祭神典就要把她祭死了。

一滴泪生生逼出少女的眼角,啪嗒——

落在了白袍上。

倏地,水声入耳火把重燃,又在一瞬之间,瀑流奔腾的声响止息。

光天化日下的一切恢复原状,水流遮掩住的视野复又恢复清明。

一团云气强势地包裹住少女,逼退她身上的阴寒刺痛,消减蒸发之速,像在提醒方才不过一梦。

中年男子在她身后下跪,声如洪钟,“圣女幸得神明恩遣,敬请赐福于众。”

她正琢磨着苍炳炎这说的什么东西,外头似有所觉,呼声应和着浪打过来,引得她目光微微一动。

在千级万级的石阶台底,她看见了黑压压的如蚁之人。

全是跪着的。

她手边端来了玉瓷盘,上面盛了块纱巾。

少年低眉看地,声线温醇,“圣女天颜,还请佩上面巾。”

她照做,在这位大祭司的指引下走到平台边缘,也是最后一级石级的所在。

石砎中央立着一头巨兽,四脚八耳,怒目冲发而视,头顶尖角的寒光冷透。

苍无涯:“请圣女血祭鸣金兽。”

她竟听懂了这话,将掌心移近尖角,不料锐气如刃,还未贴上的掌根已现斑斑血痕,殷红的血汩汩汇入奇丑无比的动物口中。

顷刻,四不像的东西身上焕出光华。

少年的声音四野可闻,他朗声道,“第一道,天祭——”

一道血口豁开。

“第二道,人祭——”

又一道。

“第三道”,少年沉声,“地祭——”

第三道。

她握住了盈满金光的石兽尖角,感受到了它的颤抖,听到了它的嗡鸣,她要将手拿走,却觉得有什么在牵着拉着不让她离开,于是用了点力。

脱手了。

那刻只听得一声狂啸,莹然玉色自巨兽口中悍然破云,引来天惊石破!

“登天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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