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一场雨似乎与三年前相似,却又比三年前少了许多东西。

雀鸟镇张府上,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心急如焚,提着衣摆在雨中奔走,他听闻的消息间不容发,耽误不了一点,想到这事已发生了几日,他如今才听闻,懊恼不已,他不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汲水阁,只希望情况还不算太遭。

到汲水阁时,他差点踉跄摔倒了,旁边的人看着心惊胆战,询问他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他来不及回答,匆忙点头,就急忙收伞进阁,事出紧急,进了那条长长的廊道,他匆匆把外衣脱下,披了件白衣就赤脚连上好几个阶梯奔上三楼,路上遇见诸多与他相识的人,连忙挥手,就当见过问过。

三楼诸多书架,他不知兄长究竟在哪里,只好每一隔层都去瞧上一遍,连续找了十几个书架,都不见兄长,他有些慌了,抬起手臂拭去额头流下的汗,好在兄长确实是在三楼的,他在最后一个书架的弈棋处看见了兄长。

弈棋旁就是一片花窗,花窗未曾打开,兄长身旁放了两三本书,最上面那本已翻了一半,就不继续看了,看它的人正在与人对弈,手上拿着一枚棋子,看着棋盘,表情看起来既纠结又痛苦。

少年的脚步和呼吸都慢了下来,悄悄地走到兄长的背后,与兄长对弈的青年看见他,对他颔首露出了笑,兄长通过对面的视线发现了弟弟,他问弟弟道:“我记得今日并非休沐日,你做什么不好好听课,跑来找我做什么?”

少年低着头,瞄了一眼那看着棋盘的青年,凑近兄长的耳朵耳语道:“哥,云山有异。”

闻言,青山瞬间站了起来,那棋盘叫他趁机扫在地上,黑白棋子散了一地,叮叮当当,这赖皮劲儿把与他对弈的青年惊到,说:“你违反规则了,你……”

“我选择打扫三楼七日。”

青山快速丢下这句话,就要和秋山离开,走了两步,他又折返回来,把榻上三本书揣进怀里,顺便谢过这原本走上六楼却下到三楼与他对弈的青年道:“谢谢。”

又道:“我如今有急事,麻烦您帮我收拾,回来我给您带赔罪礼。”

都给我带礼物了,还谢我干嘛?悔棋就悔棋喽,反正他就没希冀青山会下棋。山亭觉得莫名其妙,看着那兄弟俩离开,摇摇头,蹲下身把地上残局收拾干净。

走出汲水阁,青山与秋山两条腿都跑起来,他问秋山说的可是真的,秋山点头,说:“官府的人都去将云山封了,听说那失踪了三个孩子,但是却偏偏找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又不似有其他东西作乱,毕竟那不是有徐仙长在嘛……”

“蠢货!让你去读书,读成这个样子。”青山呵斥秋山这个想法,对弟弟把所有人都想得太好恼怒,尤其是那群拥有仙法神术、斗法夺宝抢夺机缘却践踏无数凡人性命的修士,“凡事想得如此浅显,我跟你说了世上善恶无绝对,不是让你觉得对你好的就是好人的。徐仙长当年便说了救下你我,是因为我那番话让他生出兴趣,不然他才不会救我们,而是在一边看戏,毕竟救了我们他要承担相应的因果……”

“可他说了他不在乎狗屁因果啊。”

“不许说脏话!”青山发怒,“赶紧去云山看看东西还在不在,拿回来我们自己看着,藏在那么远的地方,当年要不是他说把东西放那很安全,让我们不要担心,我会把东西放那吗?”

“那不是咱根本打不过他吗?而且徐仙长确实也有本事护着盒子,至少比放咱们两个这安全多了。”秋山道。

青山闻此言,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秋山,导致秋山顶着一脸无辜表情闭嘴。无辜是觉得自己说的没错,闭嘴是尊重兄长,不想和兄长争吵。

青山右边的袖管空空,随着他大幅度的走动,衣袖在空中飘荡。

三年来他是逐渐习惯了,可还是不免遗憾,午夜梦回时,想起当初自己求徐云山帮自己重新生出右手,就当救人救到底,徐云山却想都没想果断拒绝,随后徐云山便说出那番原本并不想救他们兄弟俩的话来。他知道帮与不帮是别人的自由,可是仍旧会怨,怨久了,也就变成恨了。他在记忆中美化自己,他有错,却也逐渐认为自己没有太大的错,因为他是为护那个神奇的木盒子和救自己的弟弟而受伤,他为自己加上了英雄的标签。加上徐云山恶作剧地将他们二人留在山上戏耍了五日,他说遇见你们也是有缘,教你们几招仙术吧,只要你们给我磕三个头,我就算你们半个师父了。

他们磕头了,可徐云山没有履行他说的话,他把他们两个当耍杂技的,当捡来的免费仆人。第一天像样些,徐云山让兄弟俩扎马步,第二天让他们绕圈跑,跑到精疲力尽,沾地就睡着的地步,结果半夜里,他把兄弟俩拎去一间庙里,让他们在迷糊中对着一座泥像磕头。

也是三个。

然后青山见到了徐云山疯癫的一面,徐云山看着那座泥像流下泪水,那副悲伤的样子不似作假,可紧接着,他便满面泪水的把泥像亲手砸了,他一边砸一边喊青山二人帮忙,碎掉的泥块散在地上,秋山害怕地躲在青山身后,不敢上前。唯有青山,静静站着,看着徐云山逐渐无力地在半损的泥像旁坐下,他不再哭了,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什么话都不说。青山捡起地上泥像碎了一半的头颅,走近徐云山,把这个本是女子的泥像头递给徐云山。徐云山没接,他只是一挥手,青山手上的泥头便消失不见,但见地上狼藉,损毁的泥像,随着徐云山走神地挥手,全都恢复如初。

徐云山让他们把木盒留在这里,他的声音充满疲惫,青山对此并不同意,怒道不行,徐云山闻言,冷笑说好,既然不行,那我便送你们回去,去见见死人,那么多的死人都是因为这盒子而死,你俩也要因此而死吗?他手指一勾,那木盒凭空浮现在他手上,他又道,难道你们想这东西被你们带回去,去造成其他人的死亡吗?青山说不过徐云山,秋山拉他的袖子,不想哥哥和徐仙长吵了,青山一肚子怒火,扯回自己的袖子,满脸怒气却妥协地问藏在这里安全吗,徐云山觉得好笑,反问青山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管那么多,这盒子明显和你与你弟弟没有关系,你们连这里面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操那么多心有什么意义吗?青山闻言,一脸严肃地说我答应了别人要把这盒子藏好,不能让其他人找到。

你答应的?徐云山带着讥讽的笑声让青山感到羞恼,戳破他心中给自己拟造的高大形象,戳破了他的私心。这也导致第三天一早,青山就想回家,可他怎么也走不出玲珑观附近的林子,直到秋山喊他,他重新回到了玲珑观前,颇有种心死如灰感。第三天,徐云山让他们去泡冷泉,造成秋山受风寒发烧,而他伤口感染发烧,反复无常,徐云山给药秋山吃,让他病愈,结果面对青山,他却不予理睬,把弟弟急得团团转,哭着求徐云山救救他哥,实在不行把他们放回家看大夫。秋山求徐云山,反被徐云山带走,那段时间青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秋山顶着一对红肿的眼回来,秋山改了口风,反而求哥哥在这里待多两天。青山大为光火,骂混蛋徐云山教坏他弟弟,被徐云山呸骂青山白眼狼,多次踹其下山强制清醒,造成满身伤痕的同时让青山愈加讨厌这个疯子似的修士,不过他的头脑确实清醒多了,艰难地爬起来时,一只乌鸦停在树梢,随后他在这只乌鸦的带领,啃了好多不知名的野草,烧退下了,人也活蹦乱跳起来。青山怀疑过是徐云山让乌鸦帮他的,谁让徐云山养那么多鸟,那林子里全都是叽叽喳喳吵个要死的鸟,而且他也见过徐云山身边的乌鸦,但是他无法去向徐云山询问证实帮他的乌鸦就是徐云山身边那一只,那是一种矛盾的心情,在月色中,青山怀着异样的心情回去。不是因为他要去求证,也不是因为他要去怒骂徐云山为什么要把他踹下山,而是因为秋山在徐云山手中,所以青山每次被踹下山之后,都要再走回去,回到弟弟身边。

他带弟弟来了这个地方,那也要两个人回家。

如果如果,如果当年徐云山答应了他,他就不会残了,如果如果,如果徐云山当年能在那五天真正的对他兄弟二人好,教他兄弟二人一些本领……如果一切如他所想,他就不会残废,家人也不会再受欺负,他家的田产就可以拿回来,如果一切让他所想,他就不用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让娘因家中困境害怕再连累他们两个而一命呜呼。

青山兄弟往云山赶去,而那正有人守候。

只见云山山巅,身着桃红衣衫的女孩坐在悬崖边上,身后是已成废墟的玲珑观,她看着山间云雾缭绕,细雨如丝,她岿然不动,任由风吹雨打。直到她的师父执伞走来,强硬地拎起她,看着王十一一脸倔强的生气模样,昭师反问她:“你还想等多久?”

“等到阿七回来。”

“你以为遂越之女会把你朋友送回这里?”昭师冷笑一声,把油纸伞给王十一,让她拿着,站好,别一副可怜的样子,拍了拍她湿掉的发髻,昭师觉得她就是在没苦硬吃。她在此处吹风淋雨,一直等着,却又不能叫对方知道,有什么意义,何况她们之间现在毫无交流,对方不知道她还在此处苦等,她也不知对方如今是回家了,还是选择留在了南溪。

王十一睁大眼睛,问道:“她不将阿七送回这里,那能去哪里?”

昭师对她此番行为算是有了认识,原来她与自己赌气非要等在此处,就是这个想法,昭师蹙眉道:“刻舟求剑。”

她这徒弟根本不知道遂越之女的本领,也不知道遂越氏的一些事情,她以为自己徒弟乖巧懂事,至少在天崖风,没带她出来之前如此,如今也有了自己的脾气,至于朋友?我们都是不准有朋友的。昭师看着王十一淋湿的样子,让她把自己收拾干净,随即她们便下山择日北上返回天崖风,这遭了王十一反驳,她脑袋瓜已经转过来了,她是挺想门中师兄师姐们,尤其是她爹的,但她怎么可以什么话都不说就丢下自己生死未卜的朋友回去呢?她想的是万一呢,而且她这行为和刻舟求剑哪里像了?

瞥见王十一身后有一尾游过来的小青蛇,昭师看向王十一,也知这小蛇是遂越之女派来送信的,扬起下巴与王十一道:“回头。”

“怎么了吗?”王十一疑惑地回头,当她看见那条身泛灵力的小蛇时,她困惑不已,看着这条小蛇在她面前一臂长地方停下,那小蛇扭动身躯,蛇嘴张得巨大,只见其缓慢从口中吐出一封简短的信。玉色的信滑出蛇口时,金色的字霎时浮在空中,其内容为:小人已归家,流泪小人勿念。

王十一读了,整个人终于容光焕发起来,她开心地笑起来,眼睛弯弯地眯着,无数次看向昭师,似乎想确认是不是真的,昭师却不理她,只听她自言自语道:“小人肯定是指阿七她们罢,哎呀,流泪小人不会是我罢?我没哭的,我就是伤心。”

王十一正嘟囔着,便见那几个字组成一幅画面生动的场景,为梁七三人高高兴兴乘风归家,而王十一自己一个人坐在山巅上对着月亮流泪,王十一看见了,笑出了声,她觉得这实在好玩,对这信也喜爱极了,甚至想拿回天崖风收藏,可惜的是,她伸手去抓时,那信便瞬间消散了。

不过不要紧,她心中的愧疚和不安终于缓和许多了。

“安心了?”昭师问她这再藏不住笑的徒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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