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看上去对温神佑十分亲昵,也十分敬重,甚至将温神佑的坐席安排在了自己身旁,宴席之上还不断地举杯请温神佑共饮。

“云阳王父子可谓是我宗室之中少有的英才,乃父鹿城郡王替朕镇守一方,能文能武,堪称是国之柱石。”

“就连云阳王,年纪轻轻便能够提兵以一支偏师灭一国,纵马入巴宫,灭了那伪朝社稷,劳苦功高。”

“按照朕来说,这云阳王还是封得低了。”

“可这群臣拦着朕,说云阳王年少,说什么功高难赏。”

“朕是那等吝啬的人么,什么功高难赏。”

“对待有功之臣,朕从不吝啬,有什么朕不能赏的。”

“往后,朕可还要多多仰仗云阳王父子呢!”

温长兴一开口,便立刻看到宴上的气氛变了味道。

什么宗室之中少有的英才,什么功高难赏,什么仰仗云阳王父子。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说温神佑父子手握重兵割据一方,已经威胁到了皇权了。

在场之人有些目瞪口呆,不知道天子这是怎么敢的,简直是赤裸裸的将冲突给摆了上来,丝毫没有遮掩。

要知道温神佑在巴蜀还有着旧部,其父云阳王更是镇守一方手握重兵,这样毫不遮掩地将冲突激化,等于说是将别人逼到了绝处,就不怕别人狗急跳墙么。

“臣不敢!”

而坐席之上,温神佑条件反射一般地站起身来,直接跪在地上磕头。

这宴席,这堂上的天子,这一股没事找事冲着他来的苗头。

似乎都似曾相识。

梦中,他便是这般被那北燕天子以一个殿前失仪的理由给打入了大狱之中。

此时此刻,他若是稍有应对不当,或者是露出一点不愿意,怕是就要落下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头。

而且他知道,温长兴后面肯定还有着后招等着他呢!

先盖上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头,之后再一步步逼迫他让步,不让步便直接将他拿下,此刻温神佑似乎都能看到温长兴接下来所有的打算。

说实话,温长兴这计策并不高明,甚至低劣的很。

但是,可怕就可怕在它管用。

温神佑当然知道为什么天子温长兴敢如此发难,又如此有底气,将这么低劣的手段玩得团团转。

国师灵华君是温长兴头上的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是此时此刻,也是温长兴最大的护身符。

找到理由一句话把他温神佑给杀了,那就杀了,完全不用担心什么后顾之忧。

他阿爷不敢说半个不字,一地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王侯连个造反的反字都不敢说出来。

而灵华君管的是神鬼阴阳之事,总不能因为这帝王之家的“家事”多说些什么,就算有些不满,也不好出面。

温长兴就是做着这么个打算,要将那些威胁到他帝位的人一个个清理干净,收回手上的大权,也让自己成为他认为的“唯一”的天命所归之人。

“这温长兴,当真是没有君王之像!”

“实在是个下作无耻的卑鄙小人!”

“不知道是哪个给他出的这般奸计,亦或者这温长兴自己想出来的?”

当这样一个天子不要脸皮,将下作表现得淋漓尽致的时候,反而没有人能够奈何得了他了。

不过,温神佑也看出了温长兴的虚实。

“温长兴在害怕。”

按道理说,温长兴不用这么急地清理其他各地的王侯的,毕竟只要灵华君还在就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帝位。

但是他还是这般急哄哄地要清理其他温氏王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位置还不够稳固,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真龙天命,心虚担忧之下才做出这般姿态。

然后,这温神佑将姿态放得格外地低。

“臣父子哪有什么本事,仰仗的不过皆是陛下的洪福齐天而已。”

“若不是陛下迎国师灵华君入京,我朝得仙神庇佑,臣父子如今怕是早已丧命于那穆朝天的铁骑之下,丧身于那滔天洪水灾劫之中。”

“我等臣子不过是借着陛下的运势,顺势而为罢了,陛下天命所在,当混一九州一统天下,巴蜀之地不是臣打下来的,而是天命归于陛下得来的。”

“功在陛下,而不在臣的身上。”

温长兴听完有些得意,虽然没能挑出温神佑的毛病,但是听温神佑这么一说天子温长兴的心中还是有些欢喜的。

天子温长兴抓不住温神佑嚣张跋扈的名头,不过温神佑这般臣服的姿态,也刚好让他顺势拿出了另一套发难的方案。

“云阳王过谦了。”

“不论如何,云阳王也是宗室之中少有的良才,朕治理天下靠得是文武百官,也需要尔等这些宗室勋亲。”

说到这里,温长兴话语一转。

“云阳王既然来了,就暂时不要离京了。”

“朕初登大宝,身边实在是没有什么得用的人,云阳王就留在京城辅佐朕,如何?”

温神佑跪在地上,早就知道温长兴后面还有后手,果然第二手就要强留他在京城了。

天子温长兴刚说完,还没有怎么停顿,立刻一副质问的表情看着温神佑。

“嗯?”

“云阳王怎么不说话,可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朕的面说出来?”

温神佑立刻再度叩头,一副欢喜不得了的模样,丝毫没有少年人的血气。

一副害怕不已,臣服于帝王威严之下的献媚模样。

“臣这是喜不自胜!”

“华京城乃是天阙一般的地方,哪里是云阳那等小地方能比。”

“臣入京以后就看花了眼,哪里舍得离去,能够留在京城常伴陛下左右,实在是臣的福气,也是臣之所想。”

温长兴看到温神佑这个一己之力打下巴蜀灭了一国社稷的人这般惶恐地对着自己磕头,再也忍不住欢喜的情绪,当场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我就知道云阳王定然舍不得朕,舍不得这华京城。”

看着温神佑服了软,自愿被留在京城,众人还以为天子对云阳王的发难也到此为止了。

温长兴一场大笑之后,让温神佑起身落座,然后又让看起来被吓得满身大汗的温神佑饮酒压压惊,看起来一副君臣相宜的模样。

但是温长兴看着温神佑一杯酒下了肚,望着对方那年轻的模样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又立刻变得冰冷了下来。

温长兴根本没有喝酒,便直接放下了酒杯,开口问温神佑。

“听说,云阳王将本名佛奴给改了。”

“似是……哦……朕记起来了!”

温长兴一副好像不太在意的模样,装作好像才刚想起来。

“叫神佑了!”

说到这里,温长兴死死地看着温神佑。

“佛奴这名字就挺好的,名字乃是父母所赐,怎能随便改呢?”

“朕看云阳王也定然不是这等无父无君之人,不过是年轻气盛,心神不定才做出了这般荒唐事。”

“还是改回来,叫佛奴吧!”

天子一句话,丝毫没有给温神佑犹豫和反应的机会,又将温神佑的名字给改回成佛奴了。

温神佑之前没有任何动作,哪怕是惊慌失措也不过是伪装出来的,但是听到天子这一说,他的身子真的抖了一抖。

而上头,也能够看到温长兴嘴角的那抹嗤笑,还有深深的忌惮和不满。

似是在说。

你温佛奴是什么人,也敢叫神佑?

朕都没敢叫这名字。

温神佑连忙又跪在地上,连连说道。

“臣年少荒唐不懂事,心性顽劣。”

“往后定然多去佛寺,多读一读佛经,修心静心。”

温长兴连番对着温佛奴发难,打压温佛奴,不仅仅强留他在京城,甚至连他那个隐隐带有天命之感的名字都剥夺了。

在温长兴看起来,温佛奴如今是怎么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也终于暂时消停了下来。

至少他之前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温佛奴只要留在京城里,生死便操控于他手,有些事情也自然不必那么着急,也没有必要做得那么难看。

温长兴笑个不停,再次举杯邀群臣共饮。

“来来来,爱卿们随朕共饮此杯。”

宴上,拈花僧坐在一侧看着那云阳王温神佑。

不,又重新变成了温佛奴的云阳王。

眼中露出深深的疑惑。

别人不认识温神佑,他可是认识对方的,甚至还见过多次,也知道温神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而今日,除了模样没有变化,他完全认不出来坐在那里的是温神佑。

就好像是躯壳之内,换上了另一个人的魂魄。

——

轮回寺中。

拈花僧回到了这座寺庙之中,却依旧还在想着刚刚宴上发生的事情。

院子里几个弟子站在身后一动不动,远处有着沙弥在扫着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大殿禅房之中则传来诵经声,隐隐可以听出那是拈花僧撰写的轮回经。

拈花僧突然发问:“不偷,不盗,不抢。”

三僧作揖:“弟子在。”

拈花僧:“尔等说,一个人会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变得像是另外一个人么?”

不偷和尚:“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都可以让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变得像是另外一人。”

不盗和尚:“就如同吾等弟子三人。”

不抢和尚:“吾等得师父点化教诲,才终于得脱苦海,得悟真谛,不再做那尘世恶鬼。”

拈花僧点了点头,觉得那温神佑身上的变化越发显得怪异了。

没错,大起大落。

一个人经历了大起大落,都会发生剧烈的变化。

但是那温神佑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

他生于帝王贵胄之家,生来便是王侯之命,少年时顺风顺水,是常人眼中的天上人。

青年时遇仙圣降世,得神佑之名,有奇遇仙缘。

此后更是在大乱兵灾之中趁势而起,率领一支偏师打入了巴蜀之地,灭一国社稷,名扬天下。

如此顺风顺水,虽然因为那温神佑起点已经足够高,不比寻常人,但是也能够称之为起势了,他一生之中无论哪个阶段怎么算都不可能称之为大落。

按道理来说,温神佑这样的人怎么嚣狂肆意都不为过。

唯独,不应该是他今日见到的那般老成的模样,拈花僧在那温神佑的身上见不到任何傲气,反而像是历经沧桑饱经世事后沉淀下来的另一个人。

拈花僧正想着那温神佑身上的不寻常之处,而此时此刻温神佑却登门而来了。

一扫地沙弥匆匆跑来,告诉拈花僧。

“法师,云阳王登门求见。”

拈花僧眼神微动,问道。

“他可有说为何而来?”

沙弥:“云阳王说他年少轻狂心性不定,因此奉陛下法旨前来向法师问道论经,让法师教他修行。”

看上去,温神佑变现出了一副听从天子温长兴旨意,丝毫不敢违抗的模样。

但是拈花僧却不觉得如此,他觉得那温神佑此来定然是有什么打算。

“有意思,有些意思……”

拈花僧说了两句有意思之后不再多言,直接让沙弥将那云阳王请进禅房中来,既然对方要向他问道论经,那他们就好好论上一论。

然而,温神佑进入禅房之后坐在蒲团之上,只是打量着拈花僧,始终一言不发。

而拈花僧也在打量着他,良久之后和尚先开口了。

“云阳王!”

“当真是脱胎换骨了啊!”

“昔日看云阳王看上去平平无奇,没有想到竟然是贫僧看走了眼,如今一看才发现,云阳王才是那真正的真金宝玉。”

“只待那风云变幻之时,便可飞天化龙。”

温神佑看着拈花僧,也终于说话了。

“并非是脱胎换骨,而是一梦轮回。”

拈花僧听不懂温神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梦轮回四个字又作何解?

不过不等他问,温神佑却先开口问和尚。

“法师!”

“你可相信,人能够活出另一世么?”

一句话,却在拈花僧的心湖之中激起惊涛骇浪。

而温神佑却还没有停休,接着说了下去,似乎要一把击穿拈花僧的心境。

他坐在蒲团上,眼神好似在那一瞬间变得苍老深邃,也彻底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我得云中君点化,在轮回之中活出了另外一世。”

这一下,甚至连拈花僧手中那始终没有停止旋转的佛珠都在这一刻因为其说出的话直接因为手抖掉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啪嗒!”

拈花僧手悬在空处,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温神佑,眼神之中再也没有那如同湖面无波的沉静。

“你说什么?”

如果说另外一个人说这话,拈花僧是绝对不信的。

但是此时此刻,温神佑对着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拈花僧却在一瞬间相信了。

因为他相信温神佑有那份与云中君的缘分,他也亲眼看到了温神佑如何从内到外的发生了如同转世轮回的蜕变。

不过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世上真的可能存在着轮回转世。

拈花僧良久之后才平静了心绪,然后双手合十,对着温神佑作揖。

“贫僧失态了!”

温神佑摇头,表示并不在意,或者说他要的就是拈花僧的这一份失态。

“法师,可愿听一听我的故事?”

拈花僧的确很想知道在温神佑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还是问了一句。

“云阳王和贫僧说起这般事,是何用意呢?”

温神佑看着拈花僧,行了一礼后说道。

“我希望法师在听完我的这个故事后,能将我的这个故事带给灵华君。”

拈花僧打量着温神佑,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主意,对方是希望能够通过这个故事打动灵华君,让灵华君相信他才是那个拥有天命的人,或者至少是更值得拥有天命的人。

拈花僧作揖,头颅低沉。

“此事,贫僧应下了。”

禅房青灯之下。

温神佑讲述了自己在那神台之下的经历,那一切至今依旧让他感觉如梦似幻,不知道那一生的经历到底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那是庄周梦蝶亦或者是蝶梦庄周,但是对于我来说,我真的活出了另外一世。”

“也在那一世之中得见真我,知道了自己真正所求。”

“知道了如何才能不执于一念,不贪于一时,不眷于一世。”

温神佑看着拈花僧,然后开口说道。

“此世,我一定应那天命,成那万世之功。”

“这一生,我要脱离那众生苦海,不堕那无间永劫。”

“问道论经”结束之后,温神佑已经离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拈花僧依旧将自己关在那禅房之中,心绪不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拈花僧分不清那温神佑说的是真是假,或者说连温神佑自己都分不清那一世轮回到底是真是假。

但是拈花僧可以确信,云中君拥有开启轮回的力量。

青灯之下。

拈花僧双十合十,禅房之内再次回响起了他那大愿。

“若世间有轮回,若善恶终有报。”

“这人世间会变成何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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