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眼看着这偌大一个府邸很快就是儿子和儿媳妇的天下了,也只好忍气吞声,不敢再生事。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主持中馈这些年,为何会把府里的下人们全得罪了,还让丈夫和儿子都厌弃自己。

当然,她想不通也是正常的。柳氏从来就是一个反驳型人格,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要反对,所以侯琬瑜再好,她也要挑刺。她始终认为自己都是对的,听不进去别人的任何一句良言。

“难怪人家都说,没有把妾室扶正的道理!”

这是成国公后半生说的最多的话。

侯琬瑜能在府里独当一面后,日子也顺遂了不少,她原还担心自己父母俱亡,也没有亲人了,只怕难免要在国公府里受些委屈,却没想到夫君一心维护着她,公公也敬重她,除了婆母日日恨她夺走了管家大权,但如今也被公公和夫君给震慑住了。

她现在的日子,哪里都好,只是突然在某个瞬间,也会偶尔想起王真。

因王家已无子嗣延续香火,王贤与王真父子的牌位都被请进了太庙。太庙乃皇帝的宗庙,供奉着大周朝历代帝王,臣子唯有凭借生前的勋业,去世后才能让自己的牌位得以供奉于帝王宗庙。

配享太庙,是朝廷给予功臣的最高礼遇。

侯琬瑜深知,江家上下待她都太好了,她不该再去怀念故人。就算偶尔想起,也不必提及了。

可是有一天,江渊忽然拉着侯琬瑜的手,闲话道:

“前些日子,我去看望了大哥,随他一并去了道观,带素素去探望一下惊云小姐。我见惊云小姐做了许多给英魂祈福用的福签,还在上面看到了王真的名字。”

听他说起王真,侯琬瑜刻意回避了丈夫的目光,并没有即刻接话,却听江渊接着说:

“每每忆及王真大哥,我仍觉痛心,想必你心中亦然。改日我们都得了空,我便陪你去道观里给王大哥祈福,他若泉下有知,对你也便放心了。”

“可你明知道我心里……”

他明明知道,她最先喜欢的人是王真,可他怎么还会如此坦然地在她跟前提起那个人?

侯琬瑜不解,江渊却笑着摇了摇头,安抚道:

“你不要多想,我早就说过,我这条命是王大哥让给我的,就算他在你心里排第一,那也是应该的,而我只怕自己有很多地方不及王大哥,会配不上你。”

那时,侯琬瑜并不知道,江渊根本就没有看见过那些写有英魂名字的福签,那只是他顺口编出来的谎言,如此才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恰当的由头提起王真,而不会显得太过刻意,以免侯琬瑜误会了他的一番好意。

侯琬瑜终于明白,她和江渊都在小心翼翼地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努力地去经营着他们的小家,不愿触碰王真给每个人留下的伤痛,可蓦然回首,方才惊觉,原来他们也是可以挽着手,共同来面对这道伤的。

……

江沧的忠信侯府距离成国公府并不是很远,修建时正赶上戎狄刚交过来一笔巨额赔款,国库充盈无比,这忠信侯府建得是相当不错。

此前,江府的下人因江沧“自尽”都被遣散了,只有元宝还陪着瞿惊云,等到了江沧回来。

而江沧之前为了行事方便,曾把灵狐堂吴兴分会的人调来一部分,在汴京附近帮他做事。如今乔迁进忠信侯府,江沧便把这部分人手带进了府里,安排在各个重要的位子上打理着府宅,又另买了一部分小厮和洒扫丫鬟。

成国公原还好心要给江沧拨一部分下人,江沧一口便回绝了。成国公问何故,江沧直言害怕柳氏使坏,不敢用国公府的人。

成国公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不想太得罪儿子们,他怕日后没有人给自己养老,怕自己会变成唐国忠那样。

江沧的忠信侯府格外清静,除了抄手回廊下挂着的几串风铃,家里连个犬吠都听不到,来往仆从的声音也甚小,府中又只有谆哥儿和素素两个小主子,他们兄妹二人也并不闹腾。

曹静和会时常来探望江沧,也会偶尔央求江沧带她去郊外的山谷小住几日。那个山谷正是外祖父戚成贤留下的,戚成贤就葬在那里。曹静和无聊时又不想打扰唐玉备考,便与兄长去山谷里放空自己。

兄妹二人相对而坐,煮酒烹茶,倒也难免会说起当年的种种,曹静和也因此解开了心里的许多谜团。

当年,被戎狄人绑在长安城门处的小鸥,正是被江沧暗中射杀的。

暗中射杀容易,但公然营救太难了。那时,江沧担心自己的下线雪雁会因贸然营救而暴露,又不忍小鸥继续受虐,只好出手杀了小鸥。

再后来,他们的身份可能被发现,江沧曾给下线留下过消息,让他们撤退。但他不放心,想看看他们究竟有没有跑掉,这才一路循着戎狄人的踪迹,救下了本欲服毒自尽的唐玉,遂转身离去,于暗中观望。

直到曹静和赶回,救走了唐玉。

那夜月黑风高,曹静和不知道藏在暗中的“山鬼”并未走远,而江沧也没有看清曹静和的容貌。

那时恰逢戎狄第一次投降,他们撤退之前在长安大肆屠杀,江沧本来准备先躲一阵,可成国公却亲自派人去长安把江沧押回了汴京,这样便直接打乱了江沧之前所有的计划。

可谁能想到,曹静和也带着唐玉去了汴京,还以妹妹的身份招惹上了江沧。

人总要转过好几个弯,才能知道“缘分”两个字该怎么写。

后来,江沧因对妹妹的身份存疑,几经打探,竟意外识破了她就是自己的下线雪雁,还发现了她给小鸥立的衣冠冢。小鸥坟墓前那些贝壳与海螺,就是江沧偷偷拿去祭奠的。

是他亲手射杀了她,哪怕是为了顾全大局,他仍会心生愧疚。

这一路上,有太多太多的生命留了下来,无法陪他们走完这最后一程。

所以,即使后来得到了平反,江沧的生活也始终平静如一汪潭水,他不可能再像少年时那样,可以轻易拥有真切的喜悦与欢乐,他开始变得淡泊,甚至变得漠然,这世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真正开心起来了。

……

瞿惊云做了道姑后,每到下山探亲的日子总会回来看看素素。她修行的观子是贺皇后下旨修建的,其原型是长安的清玄观,但在戎狄入侵时已被烧毁。

贺皇后特意命人在汴京新都重修清玄观,又听闻瞿惊云为了给姐姐祈福而自愿出家修道,大为感动,令其入了新建的清玄观修行,主持清玄观一应法事。

贺皇后特赐瞿惊云静慧元君的称号,坊间则惯于称其为静慧仙姑,以示对女道长的尊重。

素素失去了母亲,对小姨便愈发亲厚起来,总是想着能和小姨多待片刻。瞿惊云不下山时,江沧偶尔也会在休沐之日带着素素去观子里烧香祈福,顺便让素素能看一看小姨。

如今的瞿惊云与以往大不同了,她身穿素净的道袍,一头长发仅插着一支道簪,气质神态都愈发沉稳起来。

虽然她还是不爱笑,但江沧每回去看她时,都能感觉到她的变化——她的眼里终于有光了。

兴许是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且擅长的事情,瞿惊云的修道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整个人都比之前鲜活了。

有一回瞿惊云下山探亲,同江沧叙话间,偶遇曹静和来探望江沧和素素,曹静和笑称,瞿惊云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瞿惊云心中疑惑,能有什么不同呢?

但江沧心里明白,从前她活的是姐姐,从今往后,她活的都是自己。

人只要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又何必非要按照世俗该有的样子去过呢?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遇平生。”

江沧暗想,倘若惊鸿能看到她牵挂着的妹妹终于拥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会感到欣慰吧。

有那么一个瞬间,看着瞿惊云平静自若的目光,他也忽然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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