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中央,袅袅青烟自凤首衔环铜熏炉的喙部腾起,鹅梨香弥散,甜得有些发腻。锦榻前轻摇蒲扇的婢女被这甜味儿烘得昏昏欲睡,眼皮不自觉就要撞在一起,不想榻上支颐安睡的贵人忽地哭号一声,像是被魇住了似的,即便已泪流满面仍紧闭双目,沉在梦中。小婢子吓得不轻,凑近前去却怎么也听不明白呓语的内容,想伸手推醒贵人又实在没那胆量。
正手足无措时,偏厅那头传来一阵急咳,小婢子这才想起除了她这个被留下当值的倒霉蛋,殿内还有个可怜人,已在百灵台前跪了两个多时辰。
婢子一咬牙,三两步跑到百灵台桌旁,斟一杯凉茶递给地上那人,低声求道,“文事教我!太后如此情状,可怎生是好!”
谢灵蕴此时已是满面通红、口燥唇干,她略抬了抬眼,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哑着嗓子道,“太后娘娘自有神明护佑,何必慌急?你可听清娘娘在念什么?”
“确未听清,只有些不知所谓的字词,啊!娘娘好像喊了几声姐姐,其余都含含糊糊的,”婢子垂头皱眉道。
姐姐?元颐是元家嫡系上下三代唯一的女郎,独一份的出身自是万般荣华、高贵无匹,世家间传闻这也是先王钦点元颐入宫,并极尽恩宠的缘由之一,谢灵蕴思忖高傲如元颐,真会认他人为长?烧成一团浆糊的脑袋实在捋不出什么头绪,而锦榻那边此时又是一阵呜咽,小婢子越发无措,紧盯着谢灵蕴,满目皆是央求。
谢灵蕴暗叹麻烦,只得一口饮尽茶水,强忍膝盖以下针扎似的疼痛,踉跄起身,随婢子来到卧榻旁,见元颐略微平静了些,却依旧神识不清,口齿间确是呢喃着姐姐、等、救一类的字词,断断续续,并不成句,也不解其意。
“娘娘如此情状是头一回吗?”谢灵蕴状似随意问道。
小婢略一思索,低声道“奴刚被恩准进殿内侍候没几天,不过听姑姑们讲过,太后娘娘自先王在世那会儿就总睡不踏实,严重时还会惊厥或是梦魇。”
“怎么不传太医诊治?”
“先王传过太医了,开了好些安神的补药,却总不见好,再后来,娘娘就不准再提此事。文事,姑姑嬷嬷们都说娘娘初醒之时,气性极大,有个以前最受宠的掌事姑姑就因为在娘娘魇住时不忍,上前去多唤了几声,娘娘睁眼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把她拉出去打死,等稍微醒了醒盹儿,才把杖毙改成了水刑。”
谢灵蕴双眉蹙起,心底生出猜测,问道,“那姑姑叫甚名字?”
“翠姑,还同我说过话呢。”这小婢子毕竟年幼,两三句话就把谢灵蕴当成了缟纻之交,知无不言,尊卑上下也忘了个七七八八。“所以,我是真不敢去唤太后,可要是等午休一过,掌事的嬷嬷进来瞧见我把娘娘扔在榻上挣扎半天,还是死路一条。文事救我!”说着,一把攥住了眼前人的胳膊。
元颐呓语、翠姑之死…….一堆未解之谜接连砸进谢灵蕴烧成浆糊的脑袋里,还未及反应,一双冰凉的手隔着轻薄的衣袖激得她重新找回几分清明。
“你唤什么名字?”小婢虽纳闷谢文事为何如此喜好问奴才的姓名,仍乖乖答道,“冬菱。”
“你与春秀是何关系?”
冬菱一撇嘴,“文事如何知道我与她相识?我们本是同期入宫的,因着干净利索,连同另两个关系好的姐妹被赐了春夏秋冬的新名字,后来也就春秀命好,最快搭上了贵人,拿个自己编的蚱蜢就讨得了圣上欢心,成了御前红人,我们三个拍马都赶不上。”
谢灵蕴原只隐隐从名字和年龄上猜测这小婢子可能与春秀有关,未曾料想竟让她猜着了,心下速速计较一番,而面上只是颔首不言。冬菱见她仍不紧不慢,便越发惶急,双腿一软就要跪地哀求。
谢灵蕴出声制止,令她去浸湿太后的丝帕,自己则凑近轻声唤太后娘娘,元颐仅微微哼了一声,便再无反应。“蔓娘,蔓娘,醒醒。”冬菱万分纳罕,蔓娘又是何许人,正待开口询问时,却见太后兀地睁开了眼,撑起身四处张望,“姐姐?姐姐回来了?”
谢灵蕴招手示意冬菱将丝帕呈上,后重新跪倒在卧榻旁,垂头低眉,再不作声。
冬菱再没了后退的余地,只好双手打颤,咬牙端起丝帕,递至元颐面前,片刻未见动静,她大着胆子抬眼偷觑,心跳顿时如擂鼓一般。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天颜此时褪去了威严与狠戾,唯余下恬静怡然,眼含笑意地盯着她瞧,暖得令人心悸不已。
蓦地,冬菱福至心灵,拿起丝帕轻拭元颐颊边,柔软的凉意袭来,元颐不禁闭上双目,再睁开时已蹙起纤细的眉峰。
“做什么?”
冬菱遭雷击一般从榻边跃起,匍匐于地,想高呼一声饶命,上下牙却因颤栗紧紧磕在一起,讲不出一句话。
“太后娘娘,”谢灵蕴终于开口,“方才想是被梦魇住了,这婢子倒是忠心,生怕贵体有恙,很是担忧了一番。”
“你又为何跪在这里?”元颐伸手抵住太阳穴,侧目问道。
“无懿旨本不敢擅动,奈何情势紧急,做臣子的实是挂心太后安危,故……”
元颐一摆手,道,“得了,文事知晓奉旨行事就好,先退下吧,哀家无碍。”
“敢问太后娘娘,家兄之事......”
“谢卿,”元颐眯起双眼,话音中皆是风雨欲来,“此问的答案在你不在哀家,卿乃聪慧之人,哀家也是守信之人,退下吧。”
冬菱哆嗦着想跟在谢灵蕴身后一起离开,她的当值时间已到,下一班被排在了三更,她得抓紧回去压压惊。
“你,留下。会按跷么?哀家这里涨得很,来按一按。”削葱根似的手指遥遥一挥。
冬菱被钉在原地,进门接班的嬷嬷忙笑称丫头年纪小,按跷的功夫浅,怕伺候不周到,元颐却不以为意,神情倦怠地倚在榻上出神,天威难测,嬷嬷不敢擅行,只得跪下接起打扇的活儿,将太后身边的位置让给了冬菱。
一头按着太后的太阳穴缓缓打圈,一头瞥见跪在她脚边,不情愿地摇着蒲扇的嬷嬷,冬菱控制不住地恍了神,满脑子都是这人居高临下,催她去打洗脚水的嘴脸,还有谢灵蕴退出大殿前与她擦肩而过时的一句私语:想胜过春秀吗?我可以帮你,今天就是第一步。
谢灵蕴长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意识尚且清明,走完那条延伸向无尽的甬道,还有余力迈过朱雀门的门槛。谢家的马车依旧等在老地方,车夫仍然坐在车辕上打盹儿,一切如常。谢灵蕴唤醒车夫,道了声辛苦,嘱咐他今日要挑平整些的大路,自己实在精力不济,需在车上小憩一会儿。
掀开竹帘子,谢灵蕴石化般顿了片刻,车夫纳罕上前询问,她才淡淡一摆手,钻进了车厢,又隔着帘子叮嘱,待会儿绕行西街。
“绕那头的话得多出好长一段路,主子身子不适,咱还是紧着回去歇息吧,”车夫不解道。
“无碍,不差这一会儿的功夫。”
马蹄笃笃敲击石板,车轮隆隆向前,杂音足以盖过厢内的低语。
“武习这是何意?”
“你身子不舒服?”顾恪之倾身向前,整张面容被窗外漏进来的光屑包裹,在谢灵蕴的眼中熠熠生辉。
谢灵蕴慌忙错开视线,道,“只是有些伤风罢了,武习到底有何事,明日当值时不能言,非得如此……”
忽地有了主意,谢灵蕴正色道,“莫非你被人跟踪了?哪方势力?为何缘由?据我所知,长公主府可是多年未参与世事纷争,且广施善行,风评好得紧,不应有何仇家。”
顾恪之失笑,又暗叹谢灵蕴机敏,不过任她此等聪慧也想不到盯他的人就是亲亲祖母,那位不问世事的大善人。“文事莫猜了,就当是我胆小,此次前来只为一句,文事定要听从本心,勿为外物所扰,我自信有此识人之明,也信文事已选了条无愧于国、不负于民的坦途。”
谢灵蕴一愣,再一哂,道,“武习劝人的架势倒是比太后娘娘温柔克制得多。你我皆心知肚明,那便不妨坦言,箭已上弦,暗夜将至,我并无武习那般宽阔的胸襟,装不下国啊民的,然,既已入局,为求自保,不得不战,”见顾恪之眼角笑意淡去,她鬼使神差啊地补了一句,“不过顾武习确实识人颇准,谢某其余了了,唯独于顺从本心这一道,很有些坚持。”
顾恪之犹觉不足,再欲说些什么时,谢灵蕴竖起一指,贴在唇上,向窗外指了指,低声道,“武习再不寻机离开,可就得随我入府了。想必谢府如今于你已是禁地,但凡近得十丈之内,回去怕是交代不了了。”
到底还是猜见了。顾恪之也没准备隐瞒,直言祖母确已注意到朝堂异动,并明令他远离相关人等,“但我信你,定不会执意倒行逆施。”
“你若当真全心信我,今日就不会踏上这马车,”谢灵蕴咧嘴道。
顾恪之一时语塞,张口却发现无可辩驳,只得讷讷道了声珍重,随即从车后跃身翻了出去,落地后抬头一看,正是顾府朱色大门。
“主子,咱到了。”
谢灵蕴闷哼一声,重新整了整袍服,掀开车帘发现正门大敞,一架丝绸装裹、镶金嵌宝的华车明晃晃地停在门阶下,刺人双目。她疑道,“今日府上有贵客?”
迎上来安置脚凳的小厮殷勤道,“给少主子请安。确有贵客临门,进去好一会儿了,家主亲自出门迎进去的呢。”
谢灵蕴才迈上第一级门阶,就听头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她举目望去,自家叔父正同一位满面长髯、精瘦干练的老者相携跨出门槛,其后是谢邈亦步亦趋,甚至连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叔母也跟随左右,笑得花枝乱颤。
暗叹流年不利,谢灵蕴扯开嘴角,垂首侧身等在门阶下,做足了小辈的谦恭模样。
“诶呦呦,老弟你瞧,为兄运势不错,方才还惋惜此行未见到昱晟吾侄,转头便遇到了,好啊好!”
老弟?吾侄?谢灵蕴心底嗤笑,此番场景倒像是亲家相见,哪里还瞧得出谢坤的丞相之尊。
“问元伯伯安,小侄在宫中伴驾,未能招待贵客,实是憾事,”谢灵蕴作揖俯身,顺带翻了个白眼,直起腰又是笑意盈盈。
元氏现任家主、刑部尚书元福端受了一礼,更是开怀,笑道,“无妨无妨,为国尽忠要紧,太后娘娘对昱晟之才真是赞不绝口,谢老弟你是有子孙福的,哪像我家那些逆子,忒不争气。”
子孙福三个字正剜到谢灵蕴心上的那条裂缝,她冷叱一声,才欲开口,却被罗芙抢了先,“小小孩儿不经夸,元大人切莫再谬赞。今日可惜嫂嫂未能一同前来,这一点子心意烦请大人转达。”
一个镶金嵌玉的锦盒落入元福端怀中,他笑嘻嘻地收进袖里,道,“确是不巧,她为今日早早就备下上好的料子裁衣作冠的,晨时本已穿戴妥当了,胡家那边竟出了那档子事儿,春华遣人来急急寻她过去,这做阿姊的怎好推拒。”
“孝悌之事,人伦首义,况春华统领吏部,自是要担起百官表率,为母侍疾乃万事之先,元兄万勿挂怀。此番两家已结百年之好,将来必定少不了相聚的机会,”谢坤浅笑道。
“诶,此言甚是!此言甚是!改日老夫携内眷再来叨扰,到时老弟莫要嫌弃。”
阶上几人哄然大笑,元福端再三拜别后,总算乘车离去,谢坤领着一众人等到马车拐出巷前的高耸牌楼,才淡淡说一声回吧,令小厮重新阖上了正门。
“叔父,昱晟有要事回禀!”
眼见谢坤就要携罗芙回主院,谢灵蕴情急之下大喊出声,引得其余人纷纷侧目,谢坤脚步一顿,转头觑她一眼,终是改了方向,让谢灵蕴随他去书房。
早已候在前院的崔嬷嬷抓着机会一步向前,将手中大氅罩住谢灵蕴打颤的身子,低声劝道,“女郎的风寒愈发入体,须得尽快用药啊,有何事不能明日再议呢?”
“大兄自娘胎里带出宿疾,又尽日在外游学,疏于照顾自己,底子孱弱,怎受得了那般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必须尽快想办法,一刻也耽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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