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一日,谢坤来了。

他是被谢遥遣人喊来的,缘由是谢氏长房遗孤疑似三魂掉了七魄,小侄实不敢独断,请舅父坐镇,煌煌正气必能提振小妹精神。

谢坤打眼一瞧,谢七正蹲在墙角数蚂蚁玩,分明听见他走近也并不理会,更别提如从前一般扑进他怀里娇笑。谢坤连喊了几声昱晟,谢小七只是不理,专心专意地帮蚂蚁搬家。

“阿嫽有字了吗?”谢坤忽地问道。

谢遥一愣,下意识回道,“尚未取字吧,毕竟年纪幼小。”

谢坤沉吟片刻,道,“既是失了魂魄,大概因为她原先这个名被天神收了去,或是被大哥带走了也未可知。如此以后便不用昱晟为名了,唤灵蕴吧,良玉在璞有含蕴,至于昱晟,做字尚可,等行冠礼时年纪大点能压得住。”

待谢坤走后,谢遥试着唤了几声灵蕴,没反应,转到谢七面前一看,泪水早已铺了满脸。

此后谢七告别昱晟二字整七年。

这段日子本是谢灵蕴极不愿忆起的,然望着同自己长相相去甚远的一国之储君迷茫惶惑的面容,特意压在心底的那些往事被搅动得汹汹而至,涌上舌尖,一阵阵发苦。

嘴里是苦的,腹中却饿到火烧火燎,极易肚饿且极其嘴馋确是自八岁拒食数日后添上的毛病,整个谢府上下除了谢遥皆不知谢灵蕴缘何痴迷于两箸之间的那点子东西。

谢灵蕴晃了晃神,伸出两指从腰间荷包里拈出一个物什,侧半身挡住张庭辅的视线,偷偷将此物塞进赵丹手里。

赵丹正六神无主间,仍不免好奇地摊开手细瞧,一颗焦黄的蚕豆静静躺在掌心,凑近还能闻到油香与甜腻味。

“化了糖稀,裹在蚕豆上再翻炒,入口甘甜且回香无穷,太女要尝一颗吗?”谢灵蕴凑到赵丹身侧,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赵丹瞪圆了眼,“这是零嘴儿吗?常御嬷嬷们向来不准我吃这些,你从何处得的?”

“臣背地里独个儿炒的,绝不掺假,尝尝?”

经不住谢灵蕴的一再怂恿,赵丹拈起蚕豆放进嘴里,初时无甚反应,渐渐地嚼出了兴致,绷紧的眼尾都松了松,像只无害的小鼠,毕生唯有吃之一事最为紧要。

“禀太女,辇已备好。”

张庭辅再正衣冠,压沉声音道,“不可再耽搁,速速摆驾泰安殿!”

太傅此言一出,整个静室的内侍都动了起来,替太女略修仪容后扶着贵人上了华辇,全程赵丹无需多言一字,只垂眼专心地嚼啊嚼。

谢灵蕴看在眼里,只待赵丹和张庭辅一行离开长乐宫便自去翰林院签完名册归家等消息,不想张庭辅背身过去还不忘唤她,“谢文事同去,至于要罚的攒下便是,改日再领。”

谢灵蕴默默翻了个白眼。

泰安殿内犹如一个刚掀开盖子的蒸屉,一阵湿热扑面而来,裹挟着南越王平日最喜的麝香味道,置身其中连呼吸都困难。

谢灵蕴微垂着头跟在赵丹和张庭辅后面,步入泰安殿第一眼便瞧见了跪在玉床下首头排的谢坤,赭红色的官服已然被汗洇成了暗红,似鲜血凝固后裹满全身。没等她再细看,张庭辅引着长乐宫人已呼啦啦跪倒一片,赵丹则跌跌撞撞的扑向阻隔众人视线的厚重幔帐,哭喊父王不休,简直闻者落泪。谢灵蕴觉着自己同赵丹之间如隔天堑,半分忙也帮不上,只能跟随大流矮下身去,不经意余光一扫,竟发现了个多日未见的人。

“顾陪练何时到的?”她用气音问道。

顾恪之此时就跪在谢灵蕴右侧,坐在自己脚跟上,腰板笔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不知在静思什么。听闻声响,他也只是略抬了抬眼皮,恹恹答道,“比谢文事早了那么半刻,毕竟就一陪练,当不起净日里伴驾的殊荣,时间宽裕些。”

谢灵蕴险些失笑出声,再欲挑起新一回合时玉床那边却传来动静,她赶忙端正身子,垂眸不语。

重重帐幔掀起,鹂娘领着一众医官快步走出,垂手恭立于帐下,没了一干人等的遮挡,玉床边的景象显露无疑。太女赵丹立在床尾,不停抹泪,南越的新晋王后元颐坐在床沿,时不时俯身过去拿着帕子为赵拓擦拭。

锦被下的起伏蓦地加剧了些,元颐和赵丹不由得向前凑近,过了片刻,元颐唤来鹂娘,教她轻扶起赵拓,借金线斑丝隐囊半坐于床上。

鹂娘竭力将赵拓鬓边的灰白散发拢好,巴望发丝能服帖地规整在一起,然而俱是徒劳。一个人的衰败必会延至身体的每一寸,以往养尊处优下嫩白的指尖、亮黑的发梢已然生机全无,竟成了昭示赵拓命运的符纸,一排排下跪的臣仆、床前垂泪的妻女,真心的,假意的,任谁都瞧得出平日里的山呼万岁并未给这位王上添了多少寿数,油尽灯枯已成定局。

然,谁敢言明?

“王上乃天之子,受上天庇佑,必能化险为夷,恢复如初,大越百姓正燃香虔祷,为王上祈福,民意顺应天意,王上!”唱诵到结尾,谢坤的声调蓦地上扬,五体匍匐在地,震得满室俱是一激灵,就连浑浑噩噩的赵拓都像被唤回了魂儿似的,强睁开双眼。

“善,善,”赵拓颤声道。

趁着元颐帮赵拓掖被角的功夫,谢灵蕴抬脸隔着数排脑瓜顶觑了一眼,纱帐遮掩的影影绰绰间,一只枯木似的手掌搭在床沿,没等她收回视线,这截枯木蓦地动了,冲着她和顾恪之的方向遥遥一指,谢灵蕴仿佛被利箭射中般浑身一抖,眸子瞬间膨大。

谢灵蕴再要垂首掩饰惊慌,却听一道原本清丽又故作低沉的声音自上方飘来,“谢文事,顾武习何在?命你二人近前聆听圣训。”

惊魂未定下谢灵蕴不自禁侧头望向顾恪之,后者正撩起下摆准备起身,察觉到她的视线,面带不解地停下动作返还给她一瞥,眼锋扫过,谢灵蕴忽觉几欲破出胸腔的心跳渐趋缓了下来,不过一瞬又狂跳不息,她捂住胸口慌忙起身。

待日后谢灵蕴忆起此间往事细细思量,方咂摸出原来心悸也分万般滋味。

谢顾二人穿过数排人头,终是跪倒在了赵拓的玉床前,已近生命尽头的帝王无法遮掩的孱弱狠狠扑面而来。

赵拓略略抬了下指尖,元颐心领神会,挥退其余一众人等,命他们去殿外候着,自己又垂首恭立于原处,赵拓却并不言声也不动作,只闭目假寐,殿内唯余更漏低泣,缠绵不绝。元颐抬起头盯着赵拓的脸愣了半晌,朱唇半启然一声未出便重新阖上,只是扯了扯嘴角,告罪后自行退下,在各式各样的目光里推开殿门,安然若素。

“父王……”赵丹抖着嗓子唤道,两字字字盛泪。

近看赵拓,眼圈凹陷青紫,眼睫处不断淌出脓液,鹂娘不在,更无人擦拭。他费力睁开双目,从一片雾茫茫的水渍中渐寻到了焦点,视线钉在榻边幼女的身上再未移开,随即自胸腔吐出一口经年浊气,缓缓道,“我儿止涕,泪珠子乃君王脸面上最不该出现的东西。天下都将是你的,可天下不会拥戴一个只会抹泪的王。”

赵丹听完却越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赵拓再叹一声,“谢卿,顾卿,可在?”一句话喘了三回,听得谢灵蕴惊心,唯恐他一口气上不来,就此山崩陵裂。

两人向前膝行半步,应声伏地,等着赵拓训示,等来等去始终没听到君王再开口,顾谢二人略抬头对视一眼,却也不敢直视天颜。

床边的赵丹总算哭累了,从锦绣丝帕中抬起脸来,觑了眼赵拓,发现他竟又像沉入睡梦里一样,微张着嘴,人事不省。赵丹嚇一跳,惊怖之余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规训,伸手便推,“父王,父王!莫要吓我!”

赵拓模糊应了两声,余下的话统统成了喃喃低语,黏糊在嘴边,怎么也扔不到谢灵蕴和顾恪之耳朵里,二人无奈,又向前挪了几寸,方才勉强听清,原来越王此番留下他们是为了托孤。

赵拓直言二人乃其寻觅考校良久为太女搭起的至强班底之雏形,谢灵蕴卓文,顾恪之善武,望他们极尽所长,辅佐赵氏,挑选良才,助国运昌隆,绵延百代千代。

“须有防人之心,辨明该防之人。”

“谨遵圣命—”谢灵蕴和顾恪之伏地唱喏。

勉力撑到此时已是极限,赵拓的脖颈不自觉歪向一边,陷入混沌之态,无论赵丹再怎么推搡呼喊也没了回应,只自顾自地嚅动唇角,直至泛起了白沫。

“太女切莫过于哀伤,当务之急还是听听王上的未尽之言啊,”赵丹被谢灵蕴唤回了些理智,晓得凑近赵拓嘴边,仔细听来。

颠来倒去,七零八碎,赵拓反反复复只念叨着一句,“慢些,孤还未活够啊……”

仿佛虚空中有什么在探手拉拽南越王余下的命数,赵丹被这场景嚇得心惊,放声高喊医官和鹂娘,喊他们进来救救父王。一群人在太女的惊呼和哀哭里重新涌入泰安殿,谢灵蕴瞬时没进衣摆裙裾当中,她下意识侧头去找那双异瞳,恰恰撞入那片深海,海波轻摇,摇向另一个方向,她默契地躬身退出包围,和顾恪之一起步出大殿。

殿外不知何时已是乌云遮日,大风骤起,卷得两人衣带翻飞。

“吉也?凶也?”

“顾兄竟还信天象?想必是边疆待久了,无事闲的。我生在长在这吃人的地方,便只信自己。”

言毕,谢灵蕴头也不回地向东而去,却没看到背后的顾恪之眺望着天边倏地垂首莞尔一笑,随即迈步朝西离去。

七日后,偌大西京一刻不停地响彻三万下钟音,一声叠过一声,波纹荡荡,几乎要荡遍南越,宣告王的殒落。

越昭王赵拓薨了,新王将牵着太后的手不日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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