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下不了手啊,你对我那么好。”聂小满呜呜地哽咽,“我换掉了杯子。”
“我死了,他们才不会缠着阿莲……”
“我是世家的子弟,就算没了身份,也不能丢掉骨气。”江云峤去看时,聂小满早已泪流满面。
江云峤豁然起身,凳子都被掀翻了。他飞快地点向聂小满胸口的几处穴位,然后捏起聂小满的酒杯闻了闻。“断肠草?”他面露喜色,“放心,死不了。”他从随身的瓷瓶中取出三粒黑色药丸,用水化开。
“阿莲怎么办?”聂小满抿着嘴不肯服药。
“假死,用棺材出城。”江云峤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他从怀中取出薄薄的账本,塞在小满手里。“明月楼的阿弦姑娘窃符救赵,扮了如姬,去知府家陪酒时将知府连同大明寺贪墨敛财、欺瞒强迫、勾连外贼的来往帐簿给偷了出来。你假死出城,去京都,沿路散播消息,把账本交到值得托付的人手里。”
(七)
江云峤还是被恼羞成怒的知府抓了起来,罪名是传播邪说动摇民心。
到这时知府还是没有放弃捞一笔的心思,他打算把江云峤绑在大明塔塔顶的石台上,当作魔王波旬用烈火灼烧,届时再向全城百姓征收“明王净化钱”。
江云峤被囚禁在幽暗的地牢里。地牢密不透风,虫鼠在青苔上乱爬,空气里弥散着难闻的气味,人住进来,分不清昼夜。
江云峤闭着眼,等待天明的到来。
“晃啷——”铁门被打开了。
“江先生,快跟我来。”方小乙解开江云峤的脚链,拉着他往外走。
“小乙,怎么是你?”
“守门的士兵和我相熟,我买来酒水将他们灌醉了。”方小乙一边探路一边说。
终于出了地牢。此时正是深夜,长街四寂,江云峤抬头望天,一轮明月正从云翳背后缓缓升起。他深吸一口气。
“我备了一只野船,您顺着邗光渠一路向北,知府是抓不住您的。”方小乙把江云峤引到河边,解开系着船只的绳子,将他推了上去。“如果有机会,请先生替帮我把这个交给小满。”方小乙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袋,放在江云峤的手心。“这是我这些年积攒的家当,约有十两。小满在南州城不易,有了这些钱,他会好过一点。”
“好。”江云峤答应下来。他看见方小乙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连眉间的苦涩也淡了许多。“替我转告小满,好好待阿莲。”方小乙微笑着。
小船越来越远了。
天明,城南,大明寺。
人头攒动,全城的百姓都聚集在这里。他们三两成群,嬉笑着谈论即将进行的明王净世法会。
“知府大人真是活菩萨。”
“烧死魔王就安稳喽。”
“给大人立生祠哟。”
戴斗笠的人隐在人群中,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
世界上许多人其实都是这样,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偏偏要为利益既得者摇旗呐喊。他们分不清黑白是非,对一首虚无缥缈的童谣深信不疑,却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恨之入骨。
佛陀入灭前传有《大般涅盘经》,其卷七如是说:
“佛告迦叶:我般涅盘七百岁后,是魔波旬渐当坏乱我之正法,譬如猎师,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复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像优婆塞像优婆夷像,亦复化作须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罗汉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无漏身,坏我正法。”
人好多啊。大明寺的塔顶,方小乙费力地睁开眼,看向楼下乌泱泱的人群。
早上知府得知方小乙放走江云峤后,暴跳如雷。可箭在弦上,法会不能停息,于是他让人给方小乙披上羖裘,扮作替身。
大明寺的和尚击打金铙,围绕高塔又唱又跳。
知府站在塔前,等候吉时。
天色阴沉。
“要死了么?”方小乙想。会不会后悔?耳边好像有个声音在问他。方小乙恍惚了,他想起江先生,想起小满,想起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那天的阳光真耀眼啊,连女孩儿的发丝都是金色的。方小乙摇摇头。不后悔。
“时辰已至——”宁老二拖长嗓子,敲击铜锣。
就在方小乙紧闭双眼以为烈火即将灼身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放开他。”
黑衣的男人走出人群。
人群无声地分开了,成千上万双眼睛都恐惧地注视着这个身披羖裘、头戴玄笠的人。江云峤慢步走到知府面前,徐徐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正微笑的脸。
“你要的人是我。放了他,我来。”
江云峤被缚上高台。
喧闹声好像被突然拉远了,江云峤觉得世界很安静。他俯视着人群。小乙已经离开了,没有看到熟悉的人。这很好,江云峤心想。
“焚以烈火,炙彼波旬,令三界一切众生大放光明。”大明寺的方丈高声宣唱佛号。
火焰拔地而起,热浪腾空,江云峤的发丝在风中乱飞。
可江云峤仍旧在微笑,他眼帘微阖,像一尊悲悯人世的佛陀。
塔下的民众沸腾了,他们拍手叫好,欢庆魔王的毁灭。
江云峤又看到了那个眼若黑漆的明媚少女,她站在花海里盈盈浅笑,手腕的铃铛叮叮作响。他抬起头,想要去喊她的名字。
一滴水滴在他的嘴唇上。
江云峤下意识去舔,他的嘴唇湿润了。
一滴,两滴,更多的水倾泻下来。
下雨了。
暴雨倾盆,烈火被浇灭,轻烟焚散。
“轰隆——”江云峤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随后灰色的潮水满天席卷,声若雷霆。
雨已经停了,江云峤站在城外的山坡上,举手眺望。
山下是一片汪洋,星星点点的屋脊裸露其间,像是小小的船,远处一座高塔突兀地矗立。
南州城就湮没在这片黄灰色的水中。
“已经是空城了。”江云峤叹了口气,转身对众人说。
前几日听闻小乙从坝上传来的消息,江云峤就劝宋老爹、阿莲还有阿弦尽早去城外高处暂避。他也试图劝说过其他人,可是没人相信。后来小乙解释,他说南州城的百姓要么是知府的帮凶,要么就是狂热的教徒,只相信大明寺和知府这位“降世佛子”。
“衣羖裘,冠玄帽,二三子,芜陵吊。”阿弦低低地哼着歌谣,“二加三是五,这儿一共五个人。”她睁大了眼睛。
“兴许是二乘三呢。”阿莲望着远方,轻轻地说,“小满也逃出去了。”
“邪乎。”宋老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把烟枪往地上一磕。
众人望向江云峤。
江云峤挠了挠头,一脸无辜。
“那穿吉服吊丧是什么意思呢?”方小乙突然问。
众人一阵沉寂。
“城市倾倒的时候,善良之人得到救赎。”江云峤眨着明净的眼睛,微微而笑,“或许这就是喜事吧。”
“以后有什么打算?”江云峤背过身去,俯视山下泽国。
“等水退了,先把酒馆支起来,再慢慢把南州城建好呗。”宋老爹坐在石头上抽烟。
“我和阿爹一起,把南州城重建起来。”阿莲说,“我就在酒馆,我要等小满回来。”
谁知道小满什么时候回来?江云峤心想。也许要好几年,也许就在明天。但不管怎样,这片土地上总会有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孩子,守着酒馆,等他归来。
“你呢,小乙?”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家……”方小乙纠结着。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可以和先生同行么?我也想像江先生一样周游天下,去看看山之绝顶、大海尽头。”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
江云峤沉默了一会儿,“当然。”他微笑着。
“我也留下来吧,毕竟,南州城也算是我的家了。”阿弦低着头,半晌之后才静静地开口。她看向江云峤,幽幽叹了口气,明如黑漆的眼睛闪过水色。“希望下次某人路过这里,能听我吹一首曲子。”
“好。”江云峤转过身,眉眼温柔。
夕阳西下,阳光照在江云峤身上,将他脸上每一根汗毛都染成金色。
“这座城市要想恢复到之前的样子,大概要一百年以后了吧?”他自言自语。
可转眼他又笑了,轻轻地呢喃:
“一百年,真的很长吗?”
尾声
多年以后,白发苍苍的聂满已经告老还乡,他伏在一家小酒馆的案前,在新修的《南州城志》中这样写道:“秋,南郡大潦,生者五六人……盖非天灾,乃人欲也。”
然而,他又用红色的小楷在边页批注:“南州者,人间之形胜。每逢秋来,辄有焰口之会,孩童采枣窃花、登船跳板,人亦不怪……其桂花糕与‘岁上春’殊为一绝,余至今思之,经年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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