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话算话,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天把我带在身边,在府里的时候就亲自教我读书写字。他说我从小没人教,没有基础,就要多读、多听、多看、多写,他让我读的第一本书是《千字文》,他亲自一句一句的读给我听,让我跟读、记诵,又手把手教我抄写,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直到“谓语助者,焉哉乎也。”,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我抄写。到现在我年过七十,依然可以全文背诵。
“《千字文》是南朝梁武帝让周兴嗣用他收集的一千个王羲之书法中不重复的字编写的韵文,是很好的启蒙读物,你将这《千字文》会背会写,这一千个字你就认识了。”先生说的话我至今还记得,受益匪浅。
过了一段时间,等我将《千字文》背熟,先生又开始教我一些简单的诗句,从李白开始,我认识了杜甫、骆宾王、王勃、王维、白居易、杜牧这些大名鼎鼎的诗人。我感叹自己之前的浅薄,这些人我十五年的人生里竟然没有听过,我想我的母亲也是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即使他们曾经如此耀眼,毕竟时代久远。人还是关心眼前的事多一些,我们当时人尽皆知的是爱新觉罗溥仪、孙中山先生、袁世凯这样的人,虽然溥仪没比我大多少岁,但是他当时的名声还是很响亮的,街头巷尾都能听到有人提到他,我也是知道他的。
李白的天马星空、浪漫潇洒,杜甫的忧国忧民、悲苦伤怀,王维的飘然出尘、悠然自得,曾经让我十分向往,读其诗可以知其人。
有一次先生问我,“小虎,你也学了许多首诗了,有你最喜欢的吗?”
我想了想,“我挑不出来,许多诗我都很喜欢。我很喜欢杜甫的《春望》,每次读到我都情不自禁有点难受。”
先生默默点了点头,略显落寞,没有言语,于是我反问先生,“先生呢?”
先生微微一笑,“我最喜欢杜牧之,他的诗很不错。”这个回答当时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多年以后我再回想起来,我才理解先生的意思。他问的是诗,他回答的却是人。
在教导我的间隙,先生会自己练练字,尽管我认为他的字已经很漂亮了,他却说,“我还差得远,我国古代的书法名家数不胜数,钟繇、陆机、二王这些人可以说将单纯的写字发展成了一种法度,后来欧虞褚薛又再进一步发展,当时已有孙过庭这样的人专门研究书法,没过多少年,癫张狂素、颜柳之辈又各有发明,成为大家,可谓巅峰,再后来苏、黄、米、蔡再创辉煌,之后又有赵子昂、鲜于枢、邓文原、文徵明、董其昌,这些人也自成一派,名留青史。我虽学过不少,离他们还很遥远,需要勤家练习。不过我也明白,今生我是没法和这些人并立了。”他的话我没怎么听懂,我只是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一种向往之情,同时又包含一些失落之意。
自从被先生带到张府,他便一直将我带在身边,不管去哪里都会带上我,我们形影不离,我逐渐成为了先生的影子,以书童的名义。等我识得一些字后,先生便让我协助他写字作画,我平时耳濡目染,学问也有不少长进。先生除了教导我文学,还教会了我简单的算术,这样的基本技能我本来也是会的,流落街头的叫花子也是要熟悉加减法的,先生让我更加熟练了。
先生有几大爱好,读书练字,作诗作画,那时他又喜欢上了唱戏。我跟随他没多久,他就拜了一位于先生为师,时常去学习京剧,在于先生闭门授课的时候,我就在外面等先生。他们通常是在燕京的大戏院里,偶尔是在于先生家里。在燕京大戏院时,我有几次在闭院期间看到先生的好朋友——梅先生在排练,梅先生的京剧功力让我叹为观之,我一个门外汉每每被他的技能和表演震撼。他只比先生大几岁,先生称呼他为“梅大哥”。见过几次后,梅先生也认识我了,有一次他看到我在台下,在一段表演结束后,对我说道:“小虎,我刚刚这段演得如何?”他的眼睛尤其出彩,炯炯有神,熠熠生辉,被他那双明媚的眼睛瞧着,我有点忸怩,回答道:“先生的表演我很爱看。”恕我词拙没有生动详细地描绘他精彩绝伦的表演,如今梅先生早已作古,但他的戏评和作品在民间都是有记录的,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家。梅先生笑了笑,“你爱看就好!”当时他还带着旦角的妆容,让我一个小男孩都为他那如花的笑靥所倾倒。
先生有时会在家里练习京剧,观众每每只有我一个,他当时初学不久,许多技巧和唱腔都十分生疏,有一次他唱了一段《霸王别姬》让我点评,“我这一段唱的比梅大哥如何?”
“梅先生唱得更加自然一些,更加悲壮凄凉一些。”我说出了我的感受。
先生皱了皱眉,“小虎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我没有强过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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