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猪肚,正要说谢,李阿姨示意我等一等。她拿起菜刀,手脚麻利地切了几个熟菜,迅速打包,一并递到我手上。我接过那些菜,拿出200块放在案上,转身就走。李阿姨拎着菜刀追了上来,我们仨盯着菜刀正不知所措,李阿姨又返回去放下菜刀追上我。
这个女人力气很大很大,完全不输我这个一介武夫,常年切菜砍肉练就的惊人耐力更是力压我这个年轻小伙,经过三分钟的辗转腾挪攻防游走,我最终败北,李阿姨一只手抓住我的两个手腕,另一只手把钞票放回我的口袋,然后把我转个半身,顺势一推,我被她彻底制服。
我们把菜放上车,我交代大头和酒瓶在原地等我,独自一人向冯轱辘家的小卖部走去。
冯轱辘姓冯,这是理所应当的,就像苦难理所应当地纠缠了她一辈子一样。“轱辘”这个外号是谁起的,我无从考证。不过我曾经推断过这位年逾六旬的老妇人的那双罗圈腿,和“轱辘”一词应该颇有渊源。
初中那会,我家和他们是邻居,每天上学放学经常看到她在街上极其缓慢地走,她那双罗圈腿几乎构成了一个标准的“O”,当她站立的时候,就是一个圆圈被一双无情的大手生生插入了泥土中。
记忆中有一次放学的时候,冯轱辘手里拎着一捆青菜,走在我们家通往大马路的一条狭窄的小路上,那条路我曾经走了将近十年,平时只能容得下一个人通行,两侧是颓唐且布满青苔的老墙,右边是自建房特有的了无生气又缺乏美感的水泥墙,墙上爬满了孩子留下的充满恶意的粉笔涂鸦。她回头看到我,和善地笑笑,把身体闪到路边,让我这个习惯了跑跑跳跳的男孩子先走。
有时候路过她们家门口,会听到一阵冗长而痛苦的呻吟,就像呼吸一样平常而自然的呻吟。那呻吟有时候会突然停下,随之而来的不是痛苦的消失,而且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原本碌碌无为的痛苦,从而让专心呻吟的人经历一阵新的考验,我从未听过这样残忍的咳嗽,就像一把匕首往肺里猛刺。在咳嗽到达强度的顶峰后,那人会突然像死了一样陷入沉寂,连呼吸都骤然停止。一秒、两秒、沉寂快速积聚着能量,终于在一口老痰像新生的婴儿一般横空出世后,肺的主人深吸一口气,哀嚎着贪婪呼吸着那痛苦的沉寂时缺失的空气,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就像初生儿的啼哭,一直到一切渐渐归于平静,那人又恢复了有规律的呻吟,就像大海在暴风雨后又恢复了平静,悠闲地卷起不大不小的痛苦浪花。
那个以日常呻吟和咳嗽为主要生活内容的,是冯轱辘的老公刘大爷。刘大爷常年坐在他家小卖部门口的一个竹板凳上,双手拄着一根木拐杖,两条腿上布满了斑斓的新旧伤疤,就像枯树上密集的虫眼,他那双腿常年浮肿着,刘大爷经常撸起裤腿把那双醒目的坏腿展示在门口,我的眼睛从来没有在他那双腿上停留过,只有苍蝇亲近它们。
老妈说,刘大爷以前并不这样,他过去曾经是个很健康的人,长得也不错,因为家里太穷实在娶不到老婆,就娶了冯轱辘。刘大爷对冯轱辘是没有啥感情的,嫌弃她残疾,嫌弃她脏,年轻的时候经常打她。我们和冯轱辘家一墙之隔,有一次我妈在院子里听到冯轱辘撕心裂肺地喊救命,我妈赶紧过去拉架,进了她家院子没见人,闯进卧室才看到冯轱辘光着身子在洗澡的大木桶里扑通着挣扎,刘大爷拿着一根自行车上的钢丝闸线,劈头盖脸地抽她。
冯轱辘年轻的时候挨过多少打,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了。后来刘大爷得了病,先是肺结核,后来糖尿病、心脏病又来凑热闹。身子虚了很多,动手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打架改为斗嘴了,两个人一骂就是一整天,我经常在院子里一边写作业一边听到老两口恶语相向,你来我往。冯轱辘的反抗被刘大爷视作造反,可是他除了咒骂拿不出太好的办法。有一年,火气上头的他趁着冯轱辘经过他身边时,给了她一拐杖,冯轱辘拿起笤帚照脑门给了他几下,打完就迈开那条罗圈腿蹒跚着逃得远远的,刘大爷此时已经病得难以起身,他咆哮了一上午,咒骂了一上午,也哭了一上午。
那时候他们家那个脑瘫的小孙女还没出生,战争占据了他们生活的一切。
没走多远,就到了冯轱辘家的小卖部。小卖部的灯光很暗,他们家用的是老式的白炽灯泡,照明效果比蜡烛好不到哪里去。
老妇人见到我很高兴,问我要点啥,我说要一捆啤酒。给了钱,我径直走进院子里去搬啤酒,院子里安静极了。
安心此刻坐在院子的竹床上,歪着脑袋愣愣的看着我,几秒钟后突然咧嘴笑起来,挥舞着手,她笑得很由衷,连牙龈都裸露着。
老妈说安心是冯轱辘大儿子的第一个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医生说是个脑瘫,建议扔掉。儿子儿媳妇让老妈帮处理,老太太用床单裹着孩子,一路哭着来到河边,迟迟不忍丢下孩子。在河边抱着孩子蹲了一宿,黎明时又把孩子抱回来了,儿子问咋了,冯轱辘咬着牙对儿子说了这辈子最壮烈的一句话:
“这孩子我养着了,我能活多久就让她活多久!”
说罢擦汗眼泪给老伴儿做饭去了。
冯轱辘给孩子取名叫“安心”,我想这个名字表达的,应该是当她把孩子从河边抱回来一刻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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