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们已经做好了饭,从主将到士卒,大家都端起碗来。秦山吃饭一向很快,这次却稍微慢了点,冰冷的手指挨到那温暖的瓷碗上,总算有了点热气。半碗饭很快下肚,身上有了些暖意。秦山正准备继续,却难以置信地望着饭碗发起愣来—一片雪花飘进碗里。五月,飘雪?他抬起头来,彤云密布的天空,一片又一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舞着,飘落在山梁上,飘落在裸露的土地上。秦山惊呆了。很快,四野白茫茫,士卒们的须发,睫毛,都染上了白霜。侯君集和李道宗站在地势稍高的地方看着,李道宗叹了口气,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盛夏降霜!我十七岁起跟随陛下打仗,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劣的天气!”侯君集说:“是啊。可是下雪也得走,出发吧!”他示意秦山传令开拔,秦山立即爬起,上马从前到后地巡视传令。训练有素的府兵们立刻手脚利落地收拾赶路,秦山忽然发现在他前面走着的一个府兵,步子越来越缓慢,最后一头跌在雪地里不动了。秦山心里一紧,忙下马过去查看,他抓住那人摇着,喊着,全然未有反应。周围的府兵们围上来,秦山听到有人说:“秦校尉,不要喊了,估计他是不行了。”秦山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是个年纪稍大的士卒。“此处地势太高,寻常人活动剧烈便会头晕胸闷,身子弱的,可能一下子就过去了。”秦山不甘心地又探了探鼻息,已经没了。风雪中,他望着那张尚还年轻的面容,摇了摇头。死在异国他乡,只能就地埋葬,唯盼魂归故里。容不得继续伤感,按军里规矩,他吩咐几个和死者一火的士卒将其掩埋,自己上马继续巡视。
秦山从后面往回走,远远望去,侯君集和李道宗的黑色大氅上都落满了雪花。回首来处,他们行进的痕迹很快就被风雪掩盖了。秦山叹了口气。从军时间不算短,但直面死亡,这还是第一次。接下来几天,他又有数次碰到这样的事,心头不禁有了些莫名的哀伤。终于,在一次休息时他问侯君集:“老师,您见到士卒死亡,会难过么?”侯君集看了他一眼,口气淡淡地:“你说呢?死生是大事,都是人生父母养,却葬身在他乡,谁愿意?我巴不得我带出来的兵个个都活着回去!可这里是战场,不可能!”
秦山很快就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个了。每日的急行军,他也开始有了点倦容。更要命的是,他们走出十几天之后,已经完全寻找不到水源,虽说军粮还有,没了水,人马仍然身处险境。侯君集和李道宗也不怎么说话了,全军人人都是满嘴干裂。这一日两位主帅吩咐原地休息片刻,秦山看着他俩疲惫不堪地坐在雪地上。侯君集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么说今日我俩也只好吃干粮了。”李道宗搓着冻红的手,回答有些含糊不清:“吃就吃吧。”他看了看周围的士卒,都已经在取出食物充饥,只是那表情都有些难以下咽。秦山突然眼睛一亮,走出十几步远,去一个没有脚印的雪窝里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一入口,他立刻打了一个寒颤,但久违的那种潮润的感觉让他嘴角微微上扬。侯君集一直在看着他,顿时醒悟过来:“道宗,这小子机灵!有办法了!”他学着秦山的样子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被冰得呲了下牙,还不忘记说一句:“这水…不错。”李道宗也顾不得许多了,吃了一把雪之后,长长出了口气:“好!”他也吃了几口干粮填了填肚子,拽着侯君集站起身来:“将士们!我们已经走了快二十日了,我们在这蛮荒无人之地急行军两千里,为的是什么?就是追上伏允,灭了吐谷浑!如今,大军没有水源,大家只能吃干粮。大家辛苦了!但坚持到最后,灭了伏允,朝廷将给大家记大功!现在,侯将军和我,同大家一起就地吃雪,吃饱喝足了,我们继续前行,立功封赏,就在前面!”
秦山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还有点发蔫的李道宗慷慨激昂陈词,果然是将帅风范,看起来甚是儒雅的人却有这等鼓舞人心的本事。侯君集也高喊:“将士们,我们一定要活着追上伏允,杀敌立功!”顿时,刚才还蔫头耷脑的士卒们激动起来:“杀敌立功!杀敌立功!”秦山吁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虽然寒冷彻骨,这天空却是一派纯净的湛蓝。若要在平时,他定会觉得李道宗有点滑稽,此时他却是受到极大的震动。白雪皑皑,映着阳光,他突然觉得没有那么刺眼了。主帅和士卒们一起捧起白雪,和着干粮咽下肚。这一路上,还没和敌人交过手,死于这恶劣天气的士卒却不在少数,倘若他们不坚持走完这条艰难的路追上慕容伏允,又如何对得起那些故去将士的亡魂?冰冷的雪和着冰冷的干粮下了肚,秦山却觉得心里火热起来。他抚摸着自己的马儿颈后柔软的皮毛:“委屈你啦!”他小心翼翼地捧了一把雪,让它在自己手心里舔着。队伍重新开始行进,他望着前面侯君集和李道宗的身影,一种难以言说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他听到侯君集说:“快了,我们应该快要到乌海了!”秦山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他也实在是忍耐得够辛苦,在长安任军职时间不短,这份罪可没有受过。两位主帅传令加紧前进,军士们竭力地赶路。李道宗突然勒住马,手指前方:“君集,你看那是什么?”他们的视野里,多少天来终于出现了活人,远远地一拨人马,在向西移动。侯君集手覆在眉间仔细看着,身边的几个士卒也七嘴八舌地说:“哎呀,是吐谷浑人吧?”“看那些人的打扮不像我们自己人,也不像突厥人!”待前去探听的斥候回来,报告说是吐谷浑兵马没错,侯君集大笑:“伏允老儿,我们终于追上你了!”李道宗说:“还有啥好说的,追上去,打!”侯君集刷地拔出腰间宝剑:“将士们,伏允就在前面,立功的时候到了!”漫山遍野回荡起唐军震天动地的吼声:“杀—”唐军向着下面山谷席卷而去,秦山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顶,胯下战马疾如闪电,向前冲去。
吐谷浑的士兵面对他们并没有意想中的惊慌。吐谷浑这个强大的国度,士兵的骁勇善战并非浪得虚名。然而,唐军这么多天来人吃雪马吃冰心头攒下的熊熊怒火,瞬时化为杀意,在这个山谷里疯狂地蔓延开来。秦山手中的长枪扎入了向他冲来的吐谷浑士兵的胸膛,血雾瞬时喷出。他清楚地听到了枪尖进入对方身体那“咔嚓”的声响,手微微有点颤抖。他突然觉得自己看不见青草的绿,听不见战马带起的风声,只剩了眼前血红的世界,耳边的刀枪铿鸣和惨叫声。在他身前,有两个唐军士兵瞬时死在吐谷浑士兵的刀下,秦山愤怒了,拍马向前,一枪捅去要了那个敌军士卒的命。枪法是少时父亲所传,他早已得心应手。但手中这杆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长枪,却是第一次沾上鲜血。他看到一个吐谷浑将领模样的人,舞着一杆长刀,正准备冲向本队的旗头,那正是侯君集的一个亲兵。双眸冒火的秦山忘记了初上战场的畏惧,立刻催马冲了上去。他只知道,不是他们死,就是他死。他只知道,他是大唐的军人,他的责任就是让敌人再也不能在大唐的土地上耀武扬威。喊杀声和刀枪撞击的声音淹没了一切,他追着吐谷浑军队拼命地砍杀,直到他发觉周围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
这是他生平的第一场战事。秦山疲惫地一手拽着马缰,一手提着长枪,回头看去。残阳如血。浓浓的血腥味冲了过来,他低头看去,自己的铠甲上到处是血迹,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一片片泛着生机的草滩上,躺着的却是毫无生气的尸体。吐谷浑士兵的,唐军士兵的,各种残缺不全的死尸,鲜血淋漓地纠缠在一起。他突然觉得恶心欲呕,强忍着压了下去。鸣金收兵。军令已下,他浑身发软地催马往回走。原来军人离死亡是如此地近。他在平和的长安长大,这一回才真真切切地直面了战争和死亡。满手的血迹把马缰都染红了,他模糊记得自己应该杀了不少敌军。可是没有半点兴奋,只有满心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他目光飘忽地看向唐军的旗帜,它猎猎地在高原的疾风中飘扬。秦风接过了他的马缰,秦山的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了他一把,他抬头,正对上侯君集的眼睛。他有些惭愧,自己现在的反应不像是一个军人该有的。侯君集刚硬的脸上,看他的目光却很温和。老师未发一言,只是示意他回去扎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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