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屏来到翼国公府时,长安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几个仆从婢女已经恭恭敬敬地等候在门口,阿燕扶她下车,她仰头看了看门额上的翼国公府四个大字,又好奇地打量一下门口两边的卫士,跨进那个高高的门槛。青砖铺就的地面有着淡淡洒扫的痕迹,春日明媚的阳光下,庭院中的绿柳生机勃勃。前院的正堂看起来不那么鲜亮,她已经知道秦琼平时不怎么接待客人。院里的一切,虽然整洁,但却带着点落寞的味道。她好奇地环视了一圈,一扭头,发现秦山姐弟已经含笑地走到院中。“叨扰了。”她躬身。在自己家里,身姿挺拔的秦山穿着一袭月白色圆领袍,看上去多了几分闲适和洒脱,笑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秦云今日却打扮得十分齐整,更显得雍容,她问:“咦,周先生为何没来?”银屏回答:“出门时正巧药材铺掌柜运来一批货,师父少不得应酬几句,他说稍后便到。”秦山笑笑:“这样啊。如此,便请先去我书房稍坐等候,我父亲正在服药,他行动不太灵便,怕你久等。”秦云提了提裙角,微笑道:“去吧,屏儿,你且先去坐坐,我去厨下看看吃的,今日要好好招待你们。”
秦山冲着身边一个身形高大的仆人说了句:“阿南,去和国公说一声,陈娘子已经来了。”阿南答应着去了,几个婢仆簇拥着两人慢慢向里走。银屏打量着翼国公府的这些奴婢们,一个个衣着朴素整洁,举止端庄。婢女们一式青色葛布衣裙,腰间系着黑色丝绦,僮仆们是一色蓝色短褐。翼国公府看起来地方不小,却不见奢华的摆设和装饰。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只见一泓碧水在阳光下微微荡漾,波光粼粼。她低头看去,几尾金红色的小鱼在碧波间游曳,甚为活泼可喜。绕过水池,便是秦山书房。银屏走进屋里,眼前顿时一亮。窗板已经支起,满屋阳光。秦山把门又推得开了些:“我喜欢阳光。”银屏会心地微微一笑。满屋书卷,案头笔墨纸砚整洁干净,有条不紊,显然主人很爱护这片地方。她问:“这么忙,你还有空读书?”秦山憨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还好灯油钱还够。”银屏由衷地说:“真比九成宫强多了。”“喜欢可以借你看。”秦山想起了什么,脸上带了点沉重:“但愿你不用再去。”银屏不愿再想,突然变得活泼起来:“当真可以借我看?”“我骗你作甚?”她立刻俯身一一去看那些书卷上吊的象牙书签,面带喜色。秦山说:“上面还有,你自己挑吧。”银屏踮起脚尖看了看更高一层的木格子里放的书卷。看着她费劲的样子,秦山正待说“我帮你取”,却听得她一声欢呼:“你居然有这个?!”他惊异地问:“什么?”她指着最上一格那覆盖着绸布的东西:“这是你的?”银屏眼里灼热的光彩差把他烫到:“你居然会这个?”秦山向书架上看去,眼神瞬间黯淡下来。银屏有些不安,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东西取了下来,放在几案上。秦山慢慢掀起绸布,解开绳子,取下里面的又一层裹布,赫然是一张古旧的七弦琴。银屏一望便知是一张木料上乘的琴。她探寻地望着秦山的脸:“难道不是你的?”秦山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算是。”“你会弹?”“不会。”秦山很快又加上一句,“若你会弹,我倒是极想听的。”
银屏看他一眼,一言未发,仔细地检查了每一根弦,依次重新拧了拧。她又从怀里掏出一方巾帕,仔细擦拭了一番琴身。又擦了擦自己的手,她这才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它立刻用一声低柔的吟唱回应她。她觉得这张琴竟和自己是十分默契,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尝试着拨起一曲自己熟悉的曲子,指尖下的感觉竟是十分流畅细腻。山野林中,清泉散落成细腻的道道溪流,淙淙地抚过沉默的岩石。那曾是年幼的她见惯的风景,那是她心中深埋的宁静。悠悠鸟鸣,阵阵花香,她从容地拨着那几根弦,从头至尾都未曾出错。离开家乡像是已经很久,在九成宫每日里神经绷得紧紧的,此时她觉得天高云淡,浑身舒展。一曲终了,她抬起头来,却不禁吓了一跳,平日敏捷开朗的禁军校尉此时却在发着呆,那眼神甚为复杂。沉默一晌,她只好推琴而起,叫了一声:“世兄?”秦山这才回过神来:“啊?你在叫我?”银屏有点好笑地望望门口的仆从:“这里是你的书房,还能是谁?”“哦!”秦山恍惚地揉了揉眼睛。她轻声说:“抱歉,我弹得不好。”秦山摇头。他目光飘忽地望望阳光下飞舞的微尘,沉默半晌,才又开了口,显得有些吃力,和他平时说话的流畅干脆甚是不同:“这是我母亲的。她已经去世多年。那时我还年幼,这琴是父亲交给我放在书房里的,我根本记不起母亲弹琴的样子…刚才突然想,大概就如你这般平静吧。”银屏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水光,吃惊不小:“抱歉…”他摇头:“抱歉是从何说起?”
她正尴尬间,却听得秦山说:“父亲!您怎么就出来了?”银屏有点紧张地抬头望去,一个身量颇高穿着家常灰色葛袍的老人站在门口。即使秦山没有叫出这一声父亲,她也猜得出这是秦琼,因为父子俩的面目很相像。可这老人完全不是她想象当中秦琼的样子,她不由得愣在当场。父亲口中的秦琼,是大唐威风凛凛的战神,是万马军中取敌酋首级的虎将,也是个丰神俊朗的伟岸男子。眼前的秦琼,是个枯槁的老者,面色黑黄,脸颊瘦削,眉心有着深深的两道皱纹,行动得有些迟缓。唯有一双眼睛,虽不清亮,顾盼之间,隐隐可见一个身经百战的武将的沉毅威严。而此时,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年轻姑娘,目光柔和而哀伤。秦山从未曾见过父亲如此异样的神情,也是一怔。银屏不由得心生怜悯,一个武人,再不能跃马扬剑,那是何等的伤痛?她站起身来,躬身施礼:“翼国公。”秦琼却似乎没听见她说的话,只是问道:“你刚才弹的是什么?”银屏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只好回答:“石上流泉。”秦琼轻声重复:“石上流泉。石上流泉。好。”秦山走过来:“父亲,这就是屏儿啊。”秦琼吁了口气,目光这才聚了拢来:“你刚才叫我什么?”银屏更不知如何回答,有些发窘。秦琼看着她,露出和蔼的笑容:“真像你的父亲。别这么生分,叫我伯父吧。三郎,我们去旁边正房里坐。叫人去厨下看看,你姐姐在那里忙得如何了。”
几人落座,秦山吩咐家仆端上点心和酪浆来。银屏看了看秦琼的这间屋子,像是他平日起居的小厅。建得中规中矩,也打扫得很干净,青砖铺地,朴素大方。仆人早已把竹帘卷起,显得甚是敞亮。然而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别扭,她又看了一眼秦琼身后的白墙,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松了弦的雕弓。秦琼又打量了她一下,微笑着说:“都长这么大了。那时你还很小,后来听你父亲说把你寄养到友人家了。”银屏本有点拘谨,这下稍微放松了点:“是的。当时母亲不在了,他照顾不上我。后来父亲辞官,把我接了回来。”秦琼叹了口气:“其实…倘若他当年不离开长安,也许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他看了银屏一眼,姑娘脸上完全是一派懵懂,显然根本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秦琼也就转移了话题:“屏儿,你来长安,你父亲身边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照顾?”银屏摇头:“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我得尽早回去。”秦琼诧异地直起了身子:“什么?这么说,你父亲一直未曾续弦?”银屏再次摇头,对于秦琼的诧异显得莫名其妙。一旁的秦山也听不懂父亲的话,尴尬的沉默飘散开来。“你父亲身体好么?”秦琼似乎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激荡,眉心的皱纹却拧得更紧。银屏笑答:“托福,家父一向还好。秦伯父,您坐得随意些。这样久了,血脉不通。”秦琼咳了一声,笑了笑:“好。”银屏问道:“秦伯父,连我们江州的穷乡僻壤,都知道您的勇武名声,何至于现在身子这样虚弱?”秦琼一声苦笑:“年轻时不懂事,把这身板用得太过,老来病痛缠身,都是自找的。”银屏只能沉默。
秦琼意识到了什么,淡淡一笑:“屏儿,你不必不自在。我和你父亲都已经是老人了,自然总是记挂从前的事情。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我,也就只剩了这一儿一女。女儿嫁了吴国公尉迟敬德的长子,陪在我身边的也就只有三郎了。日后他娶妻生子,我也就再没有什么牵挂。一会儿,让三郎带着你到处看看,回去以后,就告诉你父亲,分别八年,秦叔宝一切都好。”银屏动容:“您不必担心,一会儿我师父到了,让他给您看看,调养得法您一定会好起来的。”话说得天真,可也很真诚,秦琼不禁笑了。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他眼里闪过一抹含义复杂的光。姑娘豆蔻年华,水灵灵如春风中展开笑颜的花朵。再看儿子,颀长挺拔,不经意间已经长成英气勃勃的少年郎。秦琼揉揉自己僵硬的腰,笑容里几分感慨,几分遗憾,也有几分欣慰。有仆人来,拱手说道:“国公,郎君,有客人来了。”秦山高兴地起身:“是周先生到了吧?父亲,我去迎一下。”仆人的回答让他一僵:“郎君,不光是周医士。”“还有谁?”秦山惊讶地问。“还有尉迟将军和程将军。”秦山顿时一呆。银屏忙起身:“秦伯父,您有客人,我先回避。”秦琼止住她:“屏儿,不必拘谨。三郎,你替我去外面迎接一下,请周先生进来,让你尉迟叔叔和程叔叔先在正堂饮酒,你陪一下,就说我稍后就到。”秦山答应着:“我去找云姐来陪您。”起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周医士和秦云进来。秦琼慢慢地扶着凭几起身,和周医士见礼。周医士第一眼看到秦琼,也是一怔,还礼道:“翼国公客气了。让您久等,老朽失礼了。”秦琼平和地笑道:“是某有求于您,先生不必挂怀。”银屏打开箱子,麻利地帮着师父摆好用具,看着他给秦琼诊脉。秦琼平静地回答着周医士关于日常起居的发问,按照周医士吩咐卷起袖子伸出手臂,俨然是个十分听话的病患。银屏心绪复杂地看着秦琼瘦削的侧脸,她见过的病患不少,秦琼这等淡然的却不多。片刻后,周医士不动声色地把手指取下来:“翼国公,您可以把衣袖放下来了。”秦琼一拱手,病弱也盖不去他军人的豪爽风度:“周先生,有什么您尽管直说。人早晚都得死,活到这份上某也没什么好怕的。”周医士也拱手:“翼国公,确如您所言,戎马半生,损耗过甚,老朽能做到的只有开方子给您调养,减轻痛苦。”秦琼说:“有劳先生。”他突然扬起头对秦云说:“阿云,厨房里可有什么现成的点心?有点饿了。”秦云赶紧说:“有千层酥,刚才叫人准备的饭菜也应当好了,我去看看叫摆上来。”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秦琼这才问道:“先生,能否告诉某,这把老骨头还能挨多久?”周医士迟疑。秦琼笑道:“但说无妨。心里有个数,也好应对。”周医士看着秦琼那眉目间的坦然,微微叹口气:“老国公,好好调养,三年五载应当不成问题。”秦琼愣了一晌,才回答了一个字:“哦。”低头在药箱翻找的银屏,突然懊恼地叫道:“师父,我今日忘了带纸!”周医士责备地道:“你一向细心的,怎么今日出如此差错?”秦琼忙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先生不必如此。”他叫过身边的仆人:“阿南,你来。—屏儿,旁边就是怀玉的书房,你跟着阿南去看看,有合适的纸你取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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