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披风偏左侧放置,他的左肩上方有一团白色的皮毛。披风覆盖他的左半身露出整条右臂,象征着此人乃是国王的右手。他的服装和披风上都有金色雕纹,雕纹凝聚的地方形成一个金色的标志,一个歪歪扭扭的“承”字样的标志。据说这是太导师伊格游霖爱用的符号,初代国王伊达利提便拿来做国家的标志。

摄政王的右侧是王妃梅丽蒂和所有的王族。此处的王族不仅是世间承认的伊多修尔、伊多蒂亚、伊多洛提和伊多果尔等王子公主,梅丽蒂的女儿伊多雅尔和伊多依尔、以及抱着伊希贝尔的鲁鲁娜都跟着大队伍。

按着原来的不成文规矩,没有银发紫瞳的王族不配加上王子公主的称号,最多只能算是有王族血脉的贵族,一般来说他们不能参与这种场合。但王妃梅丽蒂对这个规矩表示反对,江政忠溯也觉得没必要存在,就将默认的规矩用行动废除了。

摄政王的左侧是王选候补。即使王子又是王选候补的伊多果尔要跟着王族队伍,所以此侧只有三人,分别是华桃墨素、艾斯蒂·艾比利提和归方建玉。

摄政王登记的整个仪式由王妃梅丽蒂一手操办,所有的队列和之后的仪式都由她安排妥当。所以江政忠溯不需要费脑子,只要跟着梅丽蒂的指示走就好。

保持着稳重的步伐前行,江政忠溯所到之处贵族们自动单膝下跪恭迎。在江政忠溯踏进觐见殿的同时,整个王城响起了号角声和对摄政王的赞歌。

这是王城自带的录音,录制于一百多年前。自伊格伯特建国,伊格伯特内没出现过摄政王,此时是建国一百多年来第一次奏响摄政王登基的仪式乐曲。乐曲的播报由核心系统释放术式完成,洪亮的歌声响遍了伊格伯特的大江南北,让全境的伊格伯特人都明白这是什么时刻。

江政忠溯摄政王走进觐见殿门前,所有的城地主副家代表单膝下跪行礼。随后,古罗·埃斯瓦尔和华桃英桂站起来加入了摄政王的队伍,位于江政忠溯的正后方。

摄政王的座位位于王座左前侧,江政忠溯一路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他转身看着身后的所有人,徐徐屈膝抚胸行礼静候准备戴冠仪式。为了方便戴王冠,江政忠溯剪短了一点头发,使得能扎起短辫的黑长发变成宝盖头。

梅丽蒂王妃把手上放着王冠的木板交给华桃英桂。除了古罗和华桃英桂,所有人一同向摄政王单膝下跪。站着的两人走上第二个台阶,由老父亲古罗·埃斯瓦尔亲自为江政忠溯上王冠。

伊格伯特王国的王冠分有三种形式。

国王或者女王用全顶的金钻宝石冠。全顶即整个王冠是封闭的,包住整个天灵盖。金钻宝石表示了王冠的构成,即金底、钻石镶嵌和宝石衬托。王后或者国公使用的是开顶的金钻宝石冠,而摄政王使用的是开顶的银钻宝石冠。

为摄政王戴冠的人也有讲究。

一般来说,摄政王由国王为他戴冠。国王不在的时候,由国王的继承人或者王族的最大权力者进行。换做现在,为江政忠溯戴冠的应该是王妃梅丽蒂·尼努尔达··奈休比尔。但梅丽蒂把这份权力让给了江政忠溯的养父母。

这事情可大可小。代表埃斯瓦尔城主的两人跨过王族为摄政王戴冠,埃斯瓦尔此后定有更多的特权。至少在场的贵族们会这么想。

人心所向,靠拢的人变多,埃斯瓦尔家继续繁盛,这就是梅丽蒂给古罗的特权的另一面。不过埃斯瓦尔本来就很受欢迎,如今此举只是锦上添花。尽管如此,古罗和华桃英桂都为能亲手给儿子上王冠感到骄傲。

“我,江政忠溯·埃斯瓦尔郑重宣誓。我将辅助伊格伯特之王,将成为王最得力忠诚的右手。王不在之时,我将成为支撑国家的石柱,直至新王选拔出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将依照国家赋予的权利义务履行摄政王的职责。”

戴上王冠宣誓完成,江政忠溯端正地坐在摄政王椅子上。

“诸贵臣请起身。”

“谢摄政王恩准!!!”

至此,摄政王算是正式登基了,但仪式还没走完。待江政忠溯坐稳,接下来轮到贵族们轮番上前行忠礼。

所谓忠礼,即贵族表示自己臣服于摄政王的表面礼仪。动作非常简单,首先演示的是为摄政王戴冠的古罗·埃斯瓦尔。

“古罗·埃斯瓦尔以其名宣誓,毕生忠诚于摄政王。”

古罗单膝下跪拉起江政忠溯瘦小的右手,用嘴唇轻轻地碰一下手背。古罗之后到华桃英桂,然后再到场下的各个贵族。每当一个人做完,华桃英桂或者古罗会拿着棉布拭擦一下再让另一个上来。

坦白说,有点洁癖的江政忠溯很难接受这种礼仪。他生怕沾上奇怪的病毒,除了父母会为自己擦手,他本人也会发动“清净”术式洗一遍手。

觐见殿的贵族超五十个,加上外面排着队的贵族总数超过两百。江政忠溯的手被几百号人抹上不同的口水,不断地清洗和拭擦使得皮肤表面变得粗糙不堪。

——这就是活受罪啊。

江政忠溯忍着不满让仪式运作下去。

——T7.10

摄政王登基仪式用了三个多小时,结束之后正好是傍晚时分。摄政王登基仪式之后顺理成章召开国宴,一切都如梅丽蒂王妃所安排的有序。

国宴在王城刚修好的宴会厅进行。宴会厅非常大,是埃斯瓦尔主城宴会厅的两倍有多,容纳两百人绰绰有余。

此番摄政王是主角,即宴会开设的主家,江政忠溯需要站在主场迎接前来拜访的客人。好不容易从口水地狱中解放,江政忠溯摸着磨得通红的手先一步去宴会主场。不过到达宴会场的江政忠溯没站在舞台上,而是先来到了宴会场边的一个小阳台。这是因为他对这地方有印象,好奇心让他临时放下了职务。

“达兹,是这里吧?”

“旺。”

江政忠溯按着蠕动的心脏徐徐感叹:“真不可思议,我明明没有来过,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记忆闪动,某个伤心的男人醉倒在这个角落,昂首试着吐出心中的所有悲伤,却被涌上来的悲哀堵住了喉咙。在最绝望的时候,某个女人找到了男人,将他抱回了寝室。

“你果然记得这事。”

江政忠溯被声音吓了一跳,扭头看着身后的华桃墨素。

“你怎么在这里?”

“你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我看得见自然追得上来。”华桃墨素沉下眼皮,“这里发生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伊格老师用术式去除了记忆,你不可能记得。”

江政忠溯斜眼看着达兹,轻轻点了点头:“是傻狗告诉我的。它帮伊格游霖清除记忆的时候留下了备份。”

华桃墨素顿时咬牙怒道:“伊格志丹你个混蛋!”

你找伊格志丹和我达兹有什么关系?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达兹没理会少女的愤怒。

“这又不是什么应该隐藏的坏事,你何必动怒?”

江政忠溯的确不觉得这事情有多大问题,可是华桃墨素捏着拳头接着追问。

“你知道了多少内容?”

“从这里到寝室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等等,你不会是想用术式消除我的记忆吧?”

“如果我这么做了,你肯定会生我的气。”华桃墨素眯着眼睛,“既然你都知道了……不,没什么了。今晚你是主角,大伙都在等着你上台,别愣在这里了。”

江政忠溯想了想,决定暂时放下心中的顾虑。

“好,我这就去。”

——T7.10

看到摄政王回到主场,各个贵族排好队与摄政王私聊。

之前申请过在觐见殿面见摄政王,下午实行仪式也见过一面,现在又去拜访不会多此一举吗?这么想的人无疑不懂政治。

工作想上进,第一要义就是要和领导混个脸熟。让权高的人记住自己无比重要,要做到这一点最好是尽可能多地与他接触。江政忠溯一天要见几百个人,后一个人来就不记得前一个人是谁。

聪明的贵族会把握摄政王的兴趣爱好,试着从这个方面入手轻聊几句,以增加摄政王对自己的印象。而想要把握摄政王的兴趣,除了私下的调查,实际的对话也很重要。所以,贵族只会嫌弃与摄政王见得少,不会吐槽见面过于频繁。

主场排满了人,场下的空间显得松弛。

没必要拜访江政忠溯的艾斯蒂·艾比利提和未婚夫站在一起,陪着归方建玉调查场上的美味。注意到银发紫瞳的青年走过来,艾斯蒂微微侧身避开。哪知道花花公子伊多洛提像是没看到艾斯蒂,笔直地穿过艾斯蒂身边,面见与哈蒙莫提城主交流中的罗兰达格·福斯希尔。

艾斯蒂有点惊愕,不过也不意外。她打听到很多小道消息,知道伊多洛提最近在追求克里斯蒂·福斯希尔。

“伊洛王兄变了很多啊。”

艾斯蒂转过头,找到了拿着红酒的伊多蒂亚。

伊多蒂亚抬手叫来新的侍卫:“艾斯蒂姐姐要来一杯吗?”

“艾斯蒂·艾比利提,见过伊多蒂亚公主。谢伊多蒂亚公主相邀,但艾斯蒂不胜酒力,不宜在如此隆重的场合喝酒。”

伊多蒂亚想了想接道:“我记得伊度蜜提亲王是个出名的女酒豪,想必当年的第一公主也继承了她的酒囊。艾斯蒂姐姐你怎么看?”

“艾斯蒂不认识伊度蜜提亲王和伊多赫提公主,不敢给出意见。”

伊多蒂亚笑着继续问:“若是不认识,为何艾斯蒂姐姐知道第一公主的名讳?”

艾斯蒂不假思索地回答:“民间和中央学院都有各种传闻,艾斯蒂知道也不奇怪吧?艾斯蒂倒是好奇,为什么伊多蒂亚公主时常委婉地暗示艾斯蒂和第一公主的关系。莫非,艾斯蒂和第一公主长得很像?”

“我也不清楚,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伊赫王姐一面,不记得她的容貌。”

“既然如此,伊多蒂亚公主不该拿区区城地贵族的艾斯蒂与第一公主做对比,这有损第一公主的名声。”

伊多蒂亚想着点了点头:“艾斯蒂姐姐说得对,我得小心一点别再闹乌龙。不过,我是对伊赫王姐没印象,有另外的贵人认得她。”

“另外的贵人?”

“贵人说的是我吗?”

艾斯蒂的脑袋还没绕过圈子,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没错,正是王妃梅丽蒂·奈休比尔。见到重磅人物,艾斯蒂立即屈身行礼。

“艾斯蒂·艾比利提,见过梅丽蒂王妃。”

梅丽蒂没有回礼,身为伊尔家的女主人她也不需要顾及这方面的礼仪。梅丽蒂靠近之后抬手按着艾斯蒂的肩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双紫色的瞳孔。

“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每个人的性情、性格大多能从瞳孔的特点分辨。我就有这么个特技,能够通过眼睛识别眼前的人是何许人。”

艾斯蒂强制镇定发问道:“请问梅丽蒂王妃在艾斯蒂的眼中看出了什么?”

“嗯……”

梅丽蒂卖了一会关子,这让有点艾斯蒂有点不适。磨蹭半分钟,梅丽蒂转动着蓝色瞳孔,缓缓眯着眼作笑。

“我看出了恋爱的气息呢。这归方建玉不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得普普通通的不惹人喜欢才对。你为什么会看上他呢?”

听到有人说自己的名字,给盘子里夹肉的归方建玉一脸茫然地扭过头。

艾斯蒂笑着回答:“喜欢一个人需要这些作为理由吗?”

梅丽蒂听着顿了一下。

“这回答很好,我很喜欢。没错,喜欢一个人不需要这些条件。”

“梅丽蒂王妃能满意艾斯蒂的回答,是艾斯蒂的荣幸。”

“不愧是伊度蜜提的女儿,连恋爱观都这么像。要是想回来当公主大可以和我商量,我会安排好第一公主的回归盛宴。”

梅丽蒂没有开口,她这是用“通信”术式直传的话语。艾斯蒂瞧着傻傻站着吃东西的归方建玉,微微笑了一下。

“我喜欢上了平凡的人,不再想经历无意义的转变。”

“是吗?伊提家只剩下一个伊多洛提,那小子能不能传宗接代都是个问题。若是伊提家从此没落,对伊格伯特而言是件可惜的事情。”

“或许吧,但这和我艾斯蒂·艾比利提有关系吗?”

梅丽蒂没再说话,轻轻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原地。

“那么伊赫王姐,他日再见。”

因为伊多蒂亚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脑海,艾斯蒂微微一抖。伊多蒂亚用手指按着嘴唇,弯着嘴角跟上梅丽蒂的步伐。

——这是强行插入了我和梅丽蒂王妃的通信了?居然还有这种术式?

没让艾斯蒂惊讶几秒,主场传来响亮的声响。

——T7.10

“摄政王年轻有为、刚强有劲,若有阴柔相配更为无懈可击——”

前往拜访摄政王的贵族不多不少有所暗示。像这样,多数贵族嘴上搭着的话语十句出来九句雷同。之后要说的话江政忠溯不用脑子也猜得到。

所谓拜访只是个借口,劝婚才是目的。

这一次的贵族聪明了很多。国宴能招待的人数有限,不允许携带无关的家属,所以贵族们的女儿都入不了场相亲。为了克服这一点,贵族们的口袋里大多备好了女儿的照片,在介绍之余赠送给江政忠溯。贵族们当然知道江政忠溯虽然未婚,但有个未婚妻华桃墨素。可是能拼的时候就要拼,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前塞,总好过让机会白白溜走。

身为亲属,古罗·埃斯瓦尔和华桃英桂也在主场上。听着江政忠溯被花式求婚,两人颇有默契地对视。等到来访的贵族处理地差不多,古罗和华桃英桂走上主场中心用力地鼓三掌吸引注意,随即大声地宣布重要事宜。

“我乃埃斯瓦尔城地将军古罗·埃斯瓦尔,这位是我的发妻华桃英桂,我们是摄政王江政忠溯·埃斯瓦尔的父母。今天是忠溯正式接任摄政王的日子,借此机会我们想向全国贵族宣告一则消息。”

古罗示意之后,江政忠溯和华桃墨素挪步到父母的身边。

“正如各位所知,一年之前我们的养子江政忠溯和我们的女儿华桃英桂完成订婚。我们在订婚宴上宣布了,待忠溯满十五之时便完成与小女的婚事。如今离约定的时间相近,我们遵守上一年的承诺在此宣布:江政忠溯·埃斯瓦尔与华桃墨素将于下月8月8日成婚,婚礼的会场定在埃斯瓦尔主城。届时埃斯瓦尔会提前三周通知全国贵族,欢迎受邀的贵客前往埃斯瓦尔参与我家儿女的婚礼。”

定死了时间和地点,由此一来贵族们不可能再抢摄政王正妻的位置。不过有理想、有抱负的贵族们没有气馁。江政忠溯和华桃墨素的婚约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他们早有想过抢不到正妻的可能性。

“没关系,还能争取到侧室位。”

以上就是乐观积极的贵族们的想法。

无论是古罗的宣布,还是贵族的碎碎念都进入不了江政忠溯的耳朵。此时的江政忠溯正把精神放在身边的少女身上。

“我能问你一句话吗?”

江政忠溯使用通信私聊道。

华桃墨素眨了眨眼:“我从没拒绝过你,要问就问吧。”

“你没事吧?”

“我看上去想出了事吗?”

“不像,但我能看得出来你今晚不怎么高兴。”

“有点闷闷不乐罢了,你不用介怀。”

“是因为我知道了你和伊格游霖的过往吗?”

“……我可以不回答吗?”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那好,我不说。”

华桃墨素还真的直接切到了通信。

江政忠溯皱紧了眉头。他想尊重华桃墨素的意识,但他也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这一段对话,江政忠溯心事重重了一个晚上,难得的休息时间过得并不快乐。

——T7.10

宴会固然欢快,然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快乐过后一切将回归平常。该回去的回去,该留下的留下,四散的人们回到各自的角色。

回到宫殿洗个澡,江政忠溯倒在床上准备休息。明天还得五点起床,按正常来说疲惫不堪的江政忠溯立马就能睡得着觉。然而今天一度反常,劳累的眼睛合上许久也没能将大脑带进梦境。

抬眼盯着床对着的墙壁边角,江政忠溯有点期待墙壁出现异动。自从他来到这房间居住,隔壁房间的少女把这墙壁玩穿过十几次。

华桃墨素偶尔会在半夜三更穿墙偷渡过来。要是华桃墨素自己来了,江政忠溯就不必害臊地穿墙进女生的房间。赌着可能性,江政忠溯眼睛不敢放过这块墙壁。然而他前前后后盯了半小时,期间啥事情没有发生。

“啊……啊……啊啊!”

辗转反复的江政忠溯终归是放弃治疗了。轻轻地走过去摸着墙壁,江政忠溯几度呼吸整理好情绪。就在他准备发动术式之时,墙壁往另一边翻开了。尴尬的四目对阵,一时间两人都说不出话。

少年和少女都穿着丝状的半透明睡衣,打在窗台的朦胧月色加重了微妙的气氛。首先顶不住的是江政忠溯,他转身回到床上盖上被子。

华桃墨素见着笑了笑,她坐在江政忠溯的床边细声调侃。

“需要我帮你解决吗?”

江政忠溯红着脸接道:“这种事等成人了再说。”

华桃墨素无声地倒在床上,拉动被子蜷缩进被窝。江政忠溯背对着浑身散发香味的少女,屈身缩向另一边。华桃墨素也没为难他,与他背靠背共享一张床。

“找我是为了晚上的问题吧?”

江政忠溯没有转过头:“是有点在意。”

“吃我和伊格老师的醋?”

“倒也不算是。我只是好奇当时的你在想些什么。看你的反应,你和伊格游霖一样也很后悔当年的事情吧?”

“老师他后悔了吗?”

江政忠溯想起了男人那扭曲的面孔,悔意涌上心头。

“他很后悔。”

“老师为什么会后悔?”

“我不知道,我不是伊格游霖。”

华桃墨素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也很后悔,不过后悔的理由应该和老师不一样。我和老师朝夕相处了几十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师如此伤心。老师按倒我的时候,我有想过‘就这么让老师发泄也挺好的’。但某种理性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做。”

“理性?”

“维持住现有的关系,我和老师还能长久得待在一起。但若是我接受了,某项重要事项改变了,有可能会产生不可逆的牵连影响。如果老师难以原谅自己而远离我,我又会孤零零一个人。我无比害怕那种孤独重新向自己袭来。向前走要冒这种风险,还不如原地踏步不要前进。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江政忠溯想着总结了一句。

“你这是在害怕关系的改变。”

“对,害怕改变是原因之一。而原因之二应该是我的傲慢。我不想以乘人之危的方式与老师发生关系。我想以实力俘虏这个顽固的老头,让他放弃那个精灵女人。‘没了她也没关系,你还有我在。’我想要老师认清这一点,别再纠结于没有结果的感情,正视我的存在,然后喜欢上我这个几十年如一日的女人。让老师真正接纳我,这才是我追求的胜利。”

因为喉咙有一口气憋得难受,华桃墨素接着躺平了身子。

“但是我失策了。老师把自己的记忆洗了一遍,在之后的十多年里没敢和我接触太深。我失去了为数不多能与老师携手的机会,还伤得老师不得不以洗记忆的方式逃避。我的脑残行为一次过重伤了自己和深爱的人。所以,那是我毕生最大的失败,我最不想让人知道的不堪。”

合上颤抖的眼皮,两行眼泪顺着少女的脸颊落到枕头。而感受的少女的感情动荡,江政忠溯也躺平了身体。

“你们师徒还真像。伊格游霖也是类似的想法,才选择彻底洗空情欲当个老光棍。”

华桃墨素转过脑袋问道:“你不是说你不知道老师想什么吗?”

“我现在知道了不行吗?”

“你个骗子。”

“江政忠溯本就是个谎言,我这个人全身上下没哪处是真的,不介意当一个全职骗子。”

江政忠溯笑着继续说道。

“伊格游霖也害怕关系的改变,害怕几十年跟着自己的徒弟离去。而他的尊严、他的原则不允许他接受与你相恋,弄出了这一波好几折的感情动荡。从伊格游霖对感情的笨拙处理,我很难想象这是个名垂青史的术师。”

说着说着,共感的江政忠溯心生自卑。

华桃墨素缓缓皱眉,把脑袋靠过去:“江政忠溯,你明明有伊格老师的记忆和情感,为什么总要把自己和老师区分开?按我看,你其实已经当自己是伊格老师本人了吧?”

惊愕了几秒,江政忠溯轻轻地叹气。

“我是把伊格游霖视作自己的一部分了,所以我没抗拒还在喜欢伊格游霖的你。但是我成不了伊格游霖,只能当一个普通的江政忠溯。伊格游霖是个世纪超人,我做不到他的高度,连想都不敢想。再说了,我只有伊格游霖的一点记忆和共感,占主导的还是我这个人。以上两点决定了我无法变成从前的伊格游霖。更重要的是伊格游霖留下的记忆……他的记忆过于深刻,后来者的我不想步他的后尘。”

“在你看来,老师如此不值得效仿吗?”

“别的人我不知道,但我不想效仿这个人。”

“我能问为什么吗?”

江政忠溯瞧着睁开眼的白犬徐徐接道:“事关伊格游霖的自卑,我不能说出来。不然达兹和利巴都不会放过我。”

“原来老师也有如此苦恼的心思……”

“伊格游霖也是个人,当然会有烦恼、痛苦、乃至绝望的时候。有能力、有成就的人负面感情不比一般人少。这些东西越活得久,越累积得多。伊格游霖有智慧之神的庇护,这方面的囤积更加严重。”

“这话是什么意思?负面感情和智慧之神的庇护有关系吗?”

江政忠溯琢磨了一下,觉得说出来也无伤大雅。

“伊格游霖和我一样也有智慧之神的庇护,这个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

“智慧之神不会给予人智慧,而是给予人充分发挥智慧的极限配置。祂的庇护用到极致能在意识内部制造出倍速思考空间,伊格游霖就是利用这个能力思考和创作术式。一个喜欢充分利用时间的人还具备了拉长时间的能力,伊格游霖的生活可谓争分夺秒,他十分依赖智慧之神的庇护。所以一两年才能解决的问题,他一两个月就能搞定。我不知道他在倍速思考空间累计度过了多少时间,但我想怎么少也不会少于三百年。看似只活了几十年,他累积了数百年甚至上年年的负面情感。”

说到这里,华桃墨素倒是惊讶起来。

“所以老师不是什么天才,成就都是用努力堆积出来的。”

“不,伊格游霖是个天才,他做到了天才才能完成的事情。具备同样的庇护我却无从下手,平凡人用上千年也未必能碰到他的脚尖。成为像伊格游霖一样的人是我从前的梦想。”

江政忠溯说着逐渐欣羡起自己的前世。

“这是以前的梦想的话,那你现在的梦想是什么?”

“认清了事实知道伟人也不好做,我现在只想做最真的自己,尽可能不留遗憾地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过我不觉得自己能做得到就是了。”

“这么简单的事情,我肯定会帮你实现。”

华桃墨素再一步贴近江政忠溯,侧身搂着他的半身。江政忠溯有别的事情思考,此刻忘却了羞耻为何物。

“我刚才说‘我这个人全身上下没哪处是真的’,这是我的心里话。伊思,我这个身体是你制作出来的吧?”

华桃墨素没怎么意外,她平淡地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上一次遇到了审判神。祂告诉我说,我使用的身体是伊格游霖的克隆体。我当时就联想到了你。因为只有你有这个能力和执念,把已死去的伊格游霖克隆出来。”

华桃墨素缓冲了一口气缓缓回顾当年的事情。

“当年老师受多个神灵的诅咒,他的灵体直接消散,肉体也以常人的数倍速度腐朽。我使出浑身解数保护老师的遗体,但还是无力回天。当时我的精神一度失常,想着干脆自己弄一个伊格游霖复制人。历经了千辛万苦,我终于获得了幽冥神的庇护。再利用掌控生死的庇护和我的毕生所学,我成功把死去的细胞复活成了胚胎。无奈神灵的诅咒过于强烈,连老师已死的肉体也不放过。最终制成的十六个胚胎里只有一个存活下来。”

江政忠溯撑大眼睛眨了眨眼:“哎等等,你做了十六个胚胎?若是十六个都成功了,你岂不得带着十六个复制人生活?”

华桃墨素憋着嘴回答:“复制老师而成的孩子再多我也不介意。”

“然后呢,你是怎么让我的灵体固定在这个身体的?”

“关于这点我也不清楚。我把胚胎养成人样带回长壶岛悉心照料,幻想着哪天胚胎能活过来。但无论过了多长时间依然没有灵体凝聚在内部,胎儿一直是活死人的状态。为了保持胚胎的活力,我只能把胚胎放置在利巴做的培养箱里持续等候。现在想起来,我和华桃妈妈其实挺像的。失心疯的我们都怀着近乎不可能的希望在长壶岛等待奇迹,所以我认识她之后我才不由自主地想要帮她吧?可是不发生的奇迹才是奇迹,我终归没能等到开花的那天。直到一百年前的某天,胎儿突然从培养箱中消失了。当时的我心急如焚,随即化名为伊达诺丝,离开长壶岛全世界寻找胎儿的踪迹。然后在十五年前,我遇到了有命运神庇护的伊度蜜提。她说我会留在这个国家,并在多年后的某个奴隶场遇到想见的人。所以之后我辗转伊格伯特的奴隶场,不惜自己也当个奴隶来偶遇你。”

江政忠溯摸着下巴感叹:“还有这种故事啊。你一开始没认出这个身体,是因为你以为这个身体已经长成人了?”

“这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我没见过伊格老师幼时长什么样子,初次见面认不出来。不过我很快就有确信了。”

“逐渐觉得我和伊格游霖长得像了?”

“不是,是你习惯做的小动作出卖了你。老师也很喜欢托着下巴思考问题。”

“就这么个小动作你就信了啊?”

“黑发墨瞳的长壶岛面孔,能无师自通术式,还有类似的习惯动作。你自己品一品啊。”

江政忠溯将心比心想了想,逐渐笑了起来。

“嗯,你这么说的话,确实有说服力。”

“我坚定自己的信念,想要弥补曾经的遗憾,一直走到了现在。”华桃墨素把脑袋贴紧了江政忠溯的手臂,“然后我的愿望实现了,跨越百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江政忠溯转过身子,用另一只手抹去华桃墨素的泪痕。

“我必须再次强调,我不是伊格游霖。尽管如此,你还觉得自己的愿望实现了吗?”

“你怎么想没所谓。在我看来,你和伊格老师既是同一个人,又是不同的人。我恋上的是两个相似又不似的奇葩,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华桃墨素伸出嘴唇贴了上去,而今晚的江政忠溯没有反抗。聪明的达兹默默地跳下地面,从华桃墨素开的门口去到另一个房间。

——T7.10

“听到了吗?”

“别吵。我不是卡顿家的人,没有术式辅助得集中精神。”

华桃英桂翘着手很是焦急,她盯着趴在江政忠溯门口的古罗·埃斯瓦尔搓手跺脚。

“可以了吗?你都站了半个小时了,半点成果没有!”

一直听着抱怨,古罗终于忍不住啵嘴了。

“你这么厉害,你来啊!”

这时古罗许久不来的一次反抗,华桃英桂憋着嘴气怒问。

“古罗·埃斯瓦尔,你凶我是吧?”

妻子发怒,怕硬的古罗自己软了下来。

“我没有凶你的意思。只是这墙壁和门都这么厚,我也打听不到里面是什么样子啊?”

“没鬼用!古罗你是真的没用!”

古罗无奈地点头:“好了好了。我是没用,我承认了,你也别气了。我也担心忠溯和墨素的样子,但今晚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别打扰了吧。明早找个时间问清楚就好了。”

对此,华桃英桂不怎么乐意。

“两位在此处做什么?”

说话都偷偷摸摸的古罗和华桃英桂一颤。华桃英桂迅速过去搂住丈夫的右臂,瞧着走过来的两个披着夜用衣袍的少女。瞧着过来的是艾斯蒂·艾比利提和塞维丽斯·卡顿,两人立即松弛下来。

艾斯蒂接着问道:“古罗将军、华桃英桂夫人,两位站在摄政王的门口是在做什么?”

古罗思索着借口回答:“哦,我们听到楼下有异动,故意过来走一走而已。”

“异动?是袭击者吗?”

“额,不是,或许是上下窜的大鼠也说不定。倒是你们两个,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

艾斯蒂回答道:“塞维丽斯说听到有人在楼道打闹,我便和她一起出来看看有什么事。”

古罗和华桃英桂面面相觑。将军和将军夫人半夜三更在儿子的房间前打闹,这消息传出去能被贵族界笑话好几年。

“看来我和夫人商量的声音有点大了,招惹了误会。打扰两位休息当真抱歉。”

“不,是我们多管闲事而已。”

其实,艾斯蒂注意到了江政忠溯门口有古罗的汗印,她大致明白古罗和华桃英桂在干什么蠢事。细想了一会儿之后,艾斯蒂难得心生了好奇心。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真有什么袭击就不好了,我有点担心摄政王的安危。要不让塞维丽斯听听内部有没有异动?塞维丽斯受过卡顿家的特训,听力相当出众。”

艾斯蒂话语刚落,塞维丽斯侧身靠近江政忠溯的房门。古罗生怕江政忠溯的秘密漏泄,赶紧挡着塞维丽斯。

“不必了,真不必。这么晚了,忠溯肯定睡着了。”

“既然古罗将军这么说——”

既然古罗如此慎重,艾斯蒂觉得此时应该听话回房。可但她转过头,她很快留意到塞维丽斯的表情掺杂着五颜六色。

“塞维丽斯,你怎么了?”

“诶?没什么,真的。”

这是艾斯蒂从未见过的慌乱模式,以至于艾斯蒂愈发好奇。

“莫非忠溯真有什么麻烦?”

而这会儿古罗也注意到了,他试着把耳朵靠上房门。

“别!”塞维丽斯撑开手拦住好奇心极强的两人,“摄政王他们正忙着,现在应该不希望他人打扰,我们就此回去吧。好吗?”

——好端端的人,半夜三更有什么忙的?而且为什么是“他们”?

好在女性的直觉非常敏感,没用多久艾斯蒂和华桃英桂同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好了,塞维丽斯,我们回去吧。”

脑海有点画面感,艾斯蒂脸蛋泛红起来。古罗一脸莫名其妙想着自己再认真听一听,却被华桃英桂强行扯着远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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