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黑色戎装的军队不只占满了篱笆围起来的广阔花园,篱笆之外的辽阔天地也到处都是人和马。

少年王带领部队在山上展开地毯式搜索,持续了将近半个月后,最终他们的旗帜在花园周围躁动地飘扬着,仿佛渴望干柴的火种。军队的将领们仍然心急如焚,他们并不惧怕这花园的主人,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们怕的是房舍中那十几个大炉子,里面塞满了烈性炸药,老人手中正举着火把,火把一扔,玉石俱焚。

比起已经在风雨中成熟了许多的老一辈士兵,少年王培养的新生保王派们像火炭上的狼群,除了疯狂还是疯狂,除了凶狠还是凶狠。

这场胁迫已经持续了近三个时辰。在这个派别林立的年代,任何一处都有错综复杂的对立派别在格斗。

与其他牛鬼蛇神相比,保王派对付异党有他们自己的特点:当打击最初到来时,那些表现高傲而顽固的反对派,是伤亡率最高的阶段;他们有的因不认罪而被活活打死,有的则选择了用自杀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从这一阶段幸存下来的人,在持续的残酷打击下会渐渐麻木,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精神外壳,使他们避免最后的崩溃。他们在仿佛无止境的审讯中常常进入半睡眠状态,只有一声恫吓才能使其惊醒过来,机械地重复那已说过无数遍的认罪词;然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便进入了第三阶段,旷日持久的威逼利诱将鲜明的政治观念如水银般注入了人的意识,将他们那由良知和理性构筑的思想大厦彻底摧毁,他们会慢慢真的相信自己有罪,真的看到了自己过往一切信仰的荒谬,并为此痛哭流涕,他们的忏悔往往比那些无知无识没有坚定立场的人们要深刻得多,也真诚得多。而对于卫兵来说,进入后两个阶段的批判对象是最乏味的,只有处于第一阶段的牛鬼蛇神才能对他们那早已过度兴奋的神经产生有效的刺激,但是王要求人思想上的真正臣服,臣服于什么呢?臣服于黑暗、暴力、享乐、纵欲……。

那老人周尚从被围困开始一直活到了现在,并且一直处于第一阶段,他不认罪,不自杀,也不麻木。

一开始,那叫做德奉的宦官轻轻叩响了老人的房门:“老大人~奴下打扰了!”

“狗奴才!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一别数十年,大人虽然苍老了些些许,却威仪不改。奴下虽然不认得您,兵中有老将领却认出了您的威容。”

“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哎呀呀,那还不得感谢您老人家亲自护卫王下山,一路辛苦。也幸有老马识途,另外还得亏那些山贼给的饼,虽然路上已经不少被鸟吃掉了。想我王上天资如何聪慧过人,只从你们的只言片语便判断出应是旧日的乱臣贼子…不得不说您的密林还真是一座迷宫啊,我们花了半月的时间才找到这里来,佩服佩服!”

“所为何来?!”

“老大人,为的当然是您救了王上的恩德啊。特特请您出山来为朝廷建功立业啊。”

“我既已退朝隐居于此,便再无入仕为官的意念。请回吧。”

“大人何必如此固执?您可知违背圣意的下场?”那宦官突然笑面转了冷脸,一脸的残暴凶狠。

老人吸了口旱烟:“不送!”

宦官见他这般,又和气得细声细语说道:“哎呦喂,老大人果然风骨不减当年啊。当今王上怜老惜幼,更何况您还是王上的亲外公啊,断然没有强迫的道理!只是……”

“只是?”

“只是孙子向外公要一样东西,外公岂有不给的道理是不是?”

“噢?我这里山野村居,能有什么王上看上的东西吗?”老人看透了这宦官软硬兼施,一肚子坏水。

“哎呦!老大人,亲外公!小的给您报喜啦!王上看中了您收养的那少女!想要结琴瑟之好。”老人眉头一皱,那高得奉接着说,“您说可是喜事不是?”

老人似乎早已明白来意,缓缓回答道:“我并非那女子生身父母,并无权利应答这事,王上可去找她,问她自己的意见。”

“那敢问大人,少女如今身在何处呢?”

“老朽并不知晓!我岂是看守她的狱卒吗?”

“老大人,您这番回复,叫小的好生为难啊!我要照此回答王上,王和军队势必不依啊!”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老人回答。

几个人被押到园中木板搭的高台上,台子正对着老人房门,这几个人穿着各样动物皮毛织就的衣服、头戴各色枝叶编成的帽子、脸上都大面积涂抹了灰土的颜色。几名士兵把他们绑到木头上,下面的人群兴奋起来,刚才已有些乏力的口号声又像新一轮海潮般重新高昂起来,淹没了一切:“杀反贼!保王朝!杀反贼!保王朝!杀反贼……”

耐心地等口号声平息下去后,台上两名男将领中的一人转向正中间的一个老人:“罪臣徐熈,前朝逃犯,你可认罪!你于前朝时与异党勾结,以下犯上,妄图颠覆社稷朝纲!老实回答:在与你门下子弟的来往中,你是不是擅自宣讲了大量的反王言论?!”

“天地有道,敬天爱人匡扶民生是王国根本,若反此道,国之根本不稳,上谏岂不是臣子之责?”徐老回答说。

“休得胡言!”旁边的另一名将领厉声说,“先王举兵扩张国土,为国为民!胸中抱负岂是吾等无知之辈可以否定的?!”

徐老沉默着,他在忍受着头上铁链和胸前铁甲板带来的痛苦,山顶正午的日照也使他热得头晕,不值得回应的问题就沉默了。在他身边,有他的妻子孩子儿女……

徐熈昔日的同僚,今日的当朝大傅夫从台下的前排站起来,走上台。他身穿一件宽大的白色蟒袍,比所有人的穿着都要华贵考究,显然是特特赶来朝圣的,却与整体显得极不搭配。

“徐熈!”这人指着徐老喝道,他显然不习惯于这种兵戎相见的场合,尽量拔高自己的声音,却连其中的颤抖也放大了,“你没有想到我会站出来揭发你,批判你吧!?是的,我们以前受你蒙蔽,你用自己那反动的观念企图颠覆朝纲,结党营私,建立自己的政权!亏得我及早醒悟向上检举,劝导其他同僚站到王的一边,百姓的一边!”他转向台下,“将士们!山下的百姓们!这人昔日反动,事后逃亡,我今日作证,当今王上公正……”

听着昔日同僚滔滔不绝的宣讲,徐熈苦笑了一下。我蒙蔽了你?其实你在我心中倒一直是个谜。

一次,我对师傅称赞你那过人的天资——他说,你并不适合为官,因为你聪明却不坚定,智慧却无大义,富贵能淫,威武能屈。我在很多年后,不断认证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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