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没过多久,我们抵达了一座名为原台的城市。
初入原台时,青年就开始诧异,因为这里人流简直是一条不会逆流的河水,只沿着一个方向流动,每一个人,不论年龄,不论性别,都只朝一个方向移动,而原台城的街道是一个又一个同心圆环,它们一环绕一环,一圈围一圈,构筑成了这座宏伟的都市,人们像时钟上的指针,绕着圆心滴答滴答一圈圈地走下去。街边林立的高楼像河边的树,一棵连着一棵,冷冷矗立着。我们秉着入乡随俗的原则,溶入人群,和他们一同流动。
但这种莫名的秩序突然受到了挑战——大概几十米外,两个黑影正逆着人流狂奔。一个穿着长袍的矮个子在人群间来回穿梭,一个同样穿着长袍的高个子跟在后面横冲直撞,被他们推搡的居民无一不失去控制般晕头转向,霎时间,街区乱成一团。
而那两个罪魁祸首还没停下来,跟在后面的高个子一边穷追猛赶,一边叫骂,前面的矮个子怀里紧紧裹着什么东西,头也不敢回地撒腿疯跑。
他们正直直地朝我们冲来。
高个子高喊:“帮忙拦住那个小偷!”
邓艰听罢,下意识伸手准备拦下矮个子。
矮个子见状不对,一边跑,一边微微弯腰,想要放低身体从邓艰的手臂下钻过去。但想不到这个青年眼疾手快,右手直冲矮个子怀中,再顺手一抓,便要夺来那个脑袋大小的包裹。
矮个子双手抱胸,死死护住包裹,寸步不让。但他的力气似乎并不大,怀里的东西已然快被邓艰扯走。
眼看高个子要追上来,他近乎用央求的语调说:“还给我,那是我的......”听声音,明显是个女孩。
不过她话还没说完,后面的高个子已经赶了上来,那人目光一凛,瞥见邓艰和矮个子手中的包裹,便蛮横地一抬手,将其抢了过来。
此刻他居高临下般扫视面前的矮个子,冷笑着骂了一句。邓艰皱皱眉,他没想到对于一个小偷,这个人骂得这么难听。
那人又看向邓艰,打量了一会儿:“不是这儿的人?”
邓艰点了点头。
这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被骂的矮个子,也不反驳半句,只是将长袍上的兜帽向下扯了扯,遮住上半边脸,埋着头。我站在邓艰身边,仰头就看见那个女孩脸上淌着两行长长的泪痕。她深吸一口气,我以为她平复后就要离开,没想到她突然又抬起头,盯着邓艰。
“凭什么?”这句话声音微弱。
“凭什么!?”她突然放大声音,尽管这几个字有些颤抖。
“凭什么就我们没有?凭什么你们天生就高人一等!?”
邓艰明显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好按自己的想法回答:“我们没有谁高谁一等,如果你是说没有钱的话,应该自己工作,起码也不该偷别人的东西......”他还没说完,那个女孩就不耐烦地打断他:
“我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居高临下瞧不起人的。”我知道她大概说的是那个高个子。
“另一种就是你这样的,故意装得不知情,假惺惺的最恶心。”
青年哑口无言。
女孩用手背拭去泪痕,转过身,低头擦了擦脸,匆匆离开。
我很识趣地跟在邓艰后面,突然被人冷嘲热讽,让他心情不太好。我们俩顺着外环的街道绕了一圈,便准备进内环看看。
在原台,总共有七条圆环街道,这里的居民似乎没有什么方向感,为了让他们能顺利地在不同街区间回来,有一条贯穿原台圆心的白色直道,连接着不同街道。我们踏上直道,直接去了最内环。
原台的内环有一座标志性建筑——圆心尖塔,它坐落于城市中心,是这里所有环形街道的圆心。圆心尖塔是整个城市最高的建筑,塔尖呈圆锥状,直指天空。登上最高层,俯瞰原台的时候,能看见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的人群,以默契的秩序围绕尖塔旋转,此时会使人产生幻视般的错觉,仿佛置身漩涡中心,被激荡的如水流般的人流包围。
邓艰向四周眺望,他那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突然抽搐一下,然后眯着眼,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了一些端倪:远处一间房屋的墙壁上,嵌着几面黑色的窗子。黑色的窗子并不特殊,关键在于原台没有黑天,所以这里的窗子一律明亮通透,那几面黑色的窗子看起来才那么扎眼。
顺着一路数去,那间房子应该在第六个圆环,而我们看见的那一面墙壁处于第五个圆环街区,原台的房子基本都连接着两个街区,这件事我们也清楚。
不过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相比之下邓艰更想在这里打听双子镇的消息,但很明显,天生缺失方向感的原台居民们,几乎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这里,即使离开这里大概也不会再回来,所以想要从他们这里得知外界的信息,不算什么明智的选择。但是邓艰迫切地希望找到双子镇,所以奢望把握住所有渺小的可能。
我们在原台住了几天后就打算离开,由于不清楚方位,邓艰决定先走出原台城,一直朝一个方向走,直到太阳正常升落为止。
不过在经过第六环时,我们正好路过那间有黑色玻璃窗的屋子,准确地说,这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个店铺,一家花店,一家破败的花店。
花店门前错综复杂地摆放着一排排与人齐高的木架,木架上空空如也,但大概能猜到是用来放置花盆的,只是不太清楚为什么要被随意摆放,透过一排排木架的缝隙,能看见紧闭的店铺大门已经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里的人都忙着赶路,似乎没人关心这一家花店的情况。
不过邓艰倒是很感兴趣,他好奇地靠近那座花店,想了想,没有选择走大门,转而去到玻璃窗边,站在稍远处看向屋里。
只消一眼,他的神情即刻定格在吃惊的模样上,放大的瞳孔上倒映着一点光亮,整个人呆呆地立在那儿。
我好奇地跟上去,趴在窗子上,勉强能看到屋里的情形:漆黑的房间里,有一小块鲜红的火苗,正安静地悬浮在半空,而除了这一抹火苗,再也看不见屋子里的其他东西。
我很想多观察一会儿,毕竟屋子里太黑,什么都看不清,但在窗子上趴久了,我有些支撑不住,一不小心滑倒在地,撞到旁边什么东西,发出一声闷响。
屋里立马传来窸窸窣窣的微弱响声,是有人在里面吗,但这样一个废弃的小店,怎么会有人呢?
我一抬头,才发现窗口上已经透出了正常的光线,窗子也不是黑玻璃,不过由于我不够高,屋里的场景我还看不到。
但邓艰看得到,他此刻表情复杂,张口正要说什么,屋里却传来话语。
“你看到了?”这个声音有点熟悉。
“嗯......刚刚那是什么?”邓艰的语气,似乎认识这人。
“我说过,最讨厌你们这种假惺惺的人,非要装得不知情。”我想起来了,这是偷东西的那个女孩。
她继续说:“别想了,我没拿你们的灯,这盏是我自己的,你能不能走远点?”
邓艰很想问个清楚,他向前几步,走到窗边,认认真真地说:“我的确是不知情,一是不知道你说的‘你们’指谁,二是对这里好奇,才过来看看,没想到能撞见你。”
屋里的人冷笑一声,也不回复,邓艰只好继续说:“如果你说的‘你们’指我和那天那个男人,那你一定是误会了,是他说你是小......”邓艰一顿,意识到不能再说下去,连忙改口:“我的确不认识他。”
屋里的人依旧没有回应,我能理解她,有时候没有必要对不相信的人说太多话。
邓艰在屋外站了很久,在很多时候沉默是一种无力的辩解。
但他终于还是等到了赦免。
那扇沉寂的破旧木门被缓缓推开,门缝里露出一个憔悴的人影,被兜帽遮住面庞的女孩扶着门,侧着半个身子,一言不发地打量邓艰。
稍久,她似乎下定决心,说道:“你不是对刚刚的东西感兴趣么?如果你能证明自己不知情,我就告诉你刚刚那是什么。”
“这要我怎么证明,总不能把那人拉过来对质吧?”
“照我说的做,你先进来。”
邓艰迈着步,踏进小屋,我紧随其后。
住在原台的几天时间里,我们已经清楚了这里房屋构造全如竹节一般节节相接,一座屋里的几个房间宛如串绳的玉珠颗颗相碰,因此每个小房间都有两扇门,这间花店也不例外。
屋里有几张桌椅堆在墙角,墙上的贴纸卷着边,画里的花卉也掉了色,天花板的墙角有一些灰黄的水渍,不过地板很干净,似乎不久前才被打扫拖洗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木头腐烂发霉后的涩味——这是一种被遗弃、被忘记的味道。
那个女孩站在一张木桌旁,木桌上有一盏短小的铜灯,另外几根小火柴堆在一起,还有几块碎玻璃片叠在桌上。
“把门关上。”
邓艰关了大门。
“到我这里来。”
邓艰走了过去。
“坐在地上。”
邓艰看了一眼地板,盘膝坐下。我蹲在他们旁边。
女孩拿起一根火柴,想把它点着,但她的手却抖个不停,几番尝试下,火柴在一声清脆的响动下一分为二。女孩深吸一口气,余光不经意扫过邓艰,而后成功点着了另一根火柴。
现在她右手斜举着火柴,左手拿着一块方形黑色玻璃片,那盏铜灯就在她面前,她小心地把玻璃片的一边放在铜灯的灯沿上,使其呈一定坡度,再将火柴靠近玻璃片。
“这是在干什么?”那张桌子有些高,盘膝而坐的邓艰探探头,想要看个仔细。
“你知道么,本来我可以不用火柴的。”女孩沉着声。
“什么意思?”
那片玻璃上反射着火柴的焰火,一闪一烁,像两颗互相辉映的星辰。
“有些东西生下来就是注定要成灰烬的,就像这根火柴一样,烧光凉透后,风一吹,什么也不剩。”女孩一边说,一边提高了左手的位置,让那块玻璃与铜灯间的坡度更加陡峭。此时我注意到那块玻璃上好像有一些亮晶晶的液体。
“你有听过这样一个传说么,世界上有一种灯,点着后,它不会发光,反而吸收周围的光线,于是使得周围漆黑一片,但是灯盏火苗的光亮却不会被吸收。”
邓艰盯着桌上的铜灯,摇摇头。
玻璃片上的液体越来越多,看起来就像禁不住高温的炙烤,渗出一滴又一滴的油汗。
“有一批人,他们住在云上,每人都带着一盏这样的灯,每当太阳快滑落到地平线以下时,他们分别飘着云去不同地方,再点着灯,于是天空慢慢变黑,而那些火苗,就是星星。”
玻璃片上那些的亮闪闪的液体顺着坡度逐渐滑动,慢慢滑向玻璃边缘,然后从边缘滴落,坠入灯盏的碗状凹口里。
“这种灯烧的油,来自这些叫做虹石的水晶。”女孩说完,又把左手抬高了几分,好使那些油状液体全部滑进灯盏。这个动作持续了十几秒,直至那些液体占据铜灯凹口的一大半。
女孩突然松开右手,那根将要熄灭的火柴猝不及防地落入铜灯的凹口,点着了那些闪光的液体。
“我们把这种灯叫做星灯。”
宛如烟花爆炸一般,一大片黑幕顷刻间膨胀,笼罩住四周,视线里黑压压一片,被掩埋的窒息感从眼睛蔓延到喉咙,吸进去的空气怎么也吐不出来,屋里木头发霉的涩味与油灯点着后的味道融合,卡在嗓口。我惊慌中站起,四处碰壁,最后贴在一块冰凉的木板边冷静了下来。
黑暗里,一小抹火红的光亮摇摇晃晃升腾起来,不用想,那肯定是铜灯的火苗。
幽幽黑暗里,女孩的声音回响:“星灯这个名字很贴切。”
她话音刚落,我好像隐约看见漆黑的屋里有了第二团微红的光亮,这一团光芒有规律地闪动,它的颜色在浅红到深红之间一收一放,频率均匀地像海潮起伏。
“你叫什么名字。”
“邓艰,艰难的艰。”
那两抹光亮相隔不远,不过灯盏的火苗位置高一些,另一团红光则位置偏低。
“好,邓艰,现在我相信你的确不知情了。”
我好像听到有几声轻微的脚步声。
“我叫阮星蕊。”她的嗓音颤抖,而后脚步声越来越响。
突然邓艰发出一声受惊吓的呼喊,那份微弱的红色光团赫然从低处升起,接着开始摇摇晃晃快速移动,我登时脊背发凉,因为那团红光正直直冲向我。
房间里回荡着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逐渐逼近,一声接一声,一步紧一步,几秒钟后,脚步声的主人已经来到了我面前。
还没等我弄清这是邓艰还是阮星蕊时,背后传来“咔咔”一声,我立马明白了,我身后的木板原来是里屋的房门,这个人正在转动门把手,而那团红光此刻就悬在我头上不远处。
邓艰的声音也突然传出,他大喊一声“回来”,但却没有立马跟上,反而过了几秒,才有脚步声传来,这脚步凌乱,不时还有磕碰的声响掺杂。
随后连续几声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传来。
我能确定面前的人就是阮星蕊,那团红光应该正被她举在手上。我猜她下一步就要从里屋离开,但就在我思考的时候,后背突然受到一股冲击,撞得我生疼,紧接着,面前传来嘭的一声响,我意识到,在看不清道路的情况下,阮星蕊一定是惊慌之中踩到了我,而后没站稳摔了下去。
毫无意外,那团红光也跟着直直落了下来。在这一段时间内,邓艰的脚步声愈发逼近,他正急冲冲赶来。
黑暗里,阮星蕊摸摸索索,刚要站起来,邓艰却已经赶到面前,尽管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但漆黑环境里的那团红色光焰完完全全会暴露位置,只听得啪嗒一声,邓艰便已抓住阮星蕊的一只手臂。
女孩开始尽力挣脱,邓艰也死死不放手,两人扭斗在一起,木质地板上传来吱吱呀呀的响声,僵持一段时间后,他们的动静小了一些,漆黑的屋里,只听得见他们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邓艰最先开口:“你拿了我什么东西?”
阮星蕊声音虚弱:“你要不先试试自己的心跳,我要是你,动作肯定会小心一点。”
黑暗里又传来衣服摩擦的响动。
“你知道为什么星灯是一个好名字么。”女孩声音颤抖,明显还没缓过气来。
邓艰不说话。
“你当然不知道,原台的人也不会知道,知道的人也不会说。”她咽了咽:“有人以为星灯做了星星才叫星灯,那不过是天上那些人说的漂亮话。”她又咳了咳。“那些灯最开始叫心灯,心脏的心,你明白了么。”
“那你手上拿的是我的......”邓艰的语气紧张,我察觉到他说话腔调都有些变形。
“只要被星灯一照,我们的心脏就会暴露在身体外,暴露在黑暗里,所以和你想的一样,我手上拿的就是你的心脏。”
邓艰听闻,急忙去抢夺那一团红光,阮星蕊听见动静,用力大声说:“你最好不要乱动,万一不小心把它摔坏了碰碎了,你可别怪我。”说罢,还晃了晃手里的红色光团。
她又咳了咳,缓了几口气,大概恢复了些精力:“能不能先松手?你抓得太紧了......”
邓艰突然打断她:“你的心脏呢?怎么没发光?”
这时我也才注意到,按照阮星蕊的说法,现在应该有三个光源才对。
“怎么没发光,那盏星灯就是啊。”
“什么意思?”一股不好的预感在邓艰脑海里诞生。
“意思就是我的心被拿来做了灯,不然你以为星灯的原材料是什么?我给你说实话好了,现在这盏星灯有缺口,没法再给自己用,所以我要找另一颗完好的心,填在自己空缺的心房里。”阮星蕊语气平淡,仿佛再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你一开始就打算好骗我?”
“没办法,谁叫你是外面来的,再说这难道不是你欠我的?全是你那天多管闲事,既然你不让我拿那颗心,那我就拿你的心。”她哼笑一声:“今天要不是因为你那条狗,我早就跑了。”听到这,我往后缩了缩。这时屋里好像亮了一点,我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两个人的轮廓。一个高一些的身影分别用左右手抓着另一个人影的左右手。
他们好像也注意到房间的光线变化,稍矮一些的人影突然挥动右手,她似乎很想把邓艰的心脏安进自己的胸膛。
邓艰立马用力把阮星蕊的右手按了回去。
两个人的身影好像又清晰了一分,犹如黎明的天空将亮未亮,屋里灰蒙蒙的暗色正在渐渐发白,视野也在逐渐清晰。
阮星蕊现在的反抗很激烈,邓艰似乎想到了什么。在眼前景象越来越明晰的情况下,他意识到那盏灯一定是快没燃油了,灯的效力正越来越弱。
这正是阮星蕊的主意,她想在灯灭之前把手上那颗跳动的心脏塞进胸膛,这样只要坚持到星灯熄灭,心脏不再暴露出来,这颗心就永远属于自己了。
窗外泛起一片微弱的光芒,那大概是太阳光快要侵入屋内了。
邓艰意识到目前的危险,脸上有些愠色,手上发了狠,左臂直直一甩,将阮星蕊的身影扯得一晃,再横向一冲,一只手掌钳口般紧紧抓着阮星蕊两只手腕。最后右手一挥,稳稳将红光夺过。顺势再将其放回胸口。
这一通动作蛮横粗鲁,阮星蕊想要反抗,但力量上的悬殊让她无能为力。
星灯的油终于是燃尽了,那团红光黯淡下去,明亮的光线从窗口投入,屋子里暖洋洋的。
阮星蕊失魂落魄地软了下去,她先是盯着面前的邓艰,而后又呆呆地望向我,最后垂着眼睛,失神地看着木桌上的铜灯。
她仰起头,闭上眼睛,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勉强站起来,僵硬地收走木桌上的铜灯,而后转身向门口走去。在经过邓艰身旁时,阮星蕊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此刻她脑里的思绪混沌成一团,想起燃尽的灯油,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避免不了某种宿命,这时反而有种轻松的解脱感产生。无数回忆的片段在脑中闪烁,曾经见过无数遍的黑夜与白昼交替在眼前奔袭,大概是幻觉吧。但脚下轻飘飘的,感觉自己成了一片鹅毛,在漫无边际的天域飘荡,是回到云上了吗?
阮星蕊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和邓艰都吓了一跳,她是正面摔倒的,摔下去的动作直挺挺地像一截被锯倒的原木,除了最初的那一声巨响外,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她就这样昏了过去。
邓艰迟疑地走到她旁边,喊了两声名字,却没有一点反应,摇了摇她的肩膀,依旧没有回应。
这时他注意到阮星蕊的兜帽旁边有一团红色的粘稠液体,察觉到那殷红色的液体是鲜血后,邓艰立马推着阮星蕊翻了个身,她戴着的兜帽滑了下去,露出了一张惨白且毫无生机的脸。
阮星蕊的额头被磕出了血,而她的脸颊又毫无血色,在病态的白皮肤的映衬下,那几条狰狞的血迹就像雪地里的赤蛇,冻僵似的趴在她那张冰凉的脸上。
邓艰叹口气,在内心深处某种情感的驱使下,他似乎没办法一走了之。于是只好把面前这个晕厥的女孩抱进里屋,替她处理伤口,再用热水擦干血迹,最后安安静静守在床边。
我没有那样的耐心,不想待在旁边,于是躺在门口晒太阳打发时间。
我偶尔会观察观察面前这家被人遗弃的花店,最令我好奇的无疑是那些比人还高的木质花架,它们摆放的没有一点规律,乱七八糟地堵在门口,此外窗下的墙边还倒着一个绿色的圆柱体,我想起那好像就是我不久前撞倒的东西。
走过去细细一看,我认出这是个邮筒,不过它绿色的漆皮掉了几大块,露出斑驳的锈迹,冷冰冰的铁皮上附着几大片苔藓,连接处的螺钉也掉了几个,剩下一块方形盖子松松垮垮地保护着邮筒肚子里的隐私。看起来它似乎已经无人看管。
当我拉开那块绿色的大铁皮盖子后,看到了邮筒里一堆厚厚的信件。我看向那些信封处的收件人,发现这些信件全是寄给同一个人的——邓艰,这十多封信,几乎全是阮星蕊写的,唯独有一封不是。
我很疑惑为什么这两人会有书信往来,于是对信里的内容愈发好奇。
在读完那十几封言语亲密如情书一般的信件后,我大概知晓了他们之间事情的始末:邓艰以前似乎来过这里,但在一次意外的情况下走出了原台,之后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于是他委托面前这个邮筒寄出信件,而阮星蕊一直在原台等着邓艰回来,但迟迟没有回应,她猜邓艰找到了双子镇,于是自己也离开了原台。
剩下的一封信是邮筒写的,收件人也是邓艰。信里是这样说的:
“邓艰,你还记得尾街的邮筒吗?今天是阮星蕊要离开的日子,你还在执着于寻找原台吗?
我最想先和你道个歉,我说过我一定会帮你把东西带到原台,但我走了很久很久也没能找到你说的这座城市,在路上还把装种子的袋子弄丢了,大概一个邮筒就是不适合送信吧,我真的很抱歉。
起初我把南方当做目的地,一座山一座山地翻,一条河一条河地跨,一座城接一座城地找,一个人追一个人地问,在那几年里,我的精力越来越衰弱,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似乎很难再经得起折腾,有时候走的时间还赶不上歇息的时间,偶尔遇上下雨天,那些雨水粘在我掉了漆的铁皮上,还要加速身体的锈化,只要稍稍一活动就弄得我生疼,我听说你们人类也有这种病,一到下雨天就开始关节痛,大概也和我差不多吧。
在草原的时候,我曾不小心绊倒跌进了一片湖,冰凉的湖水包裹住身体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像沉船一样永远埋在湖底,于是心里想着真好啊,终于从漫无目地的任务里解脱了。说起来真让人羞愧,那个时候我的决心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忘记了自己是个邮筒,忘记了原台,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只觉得自己轻得要飘起来。但谁曾想我竟然浮到了湖面上,被风一吹,漂着漂着就靠了岸,你看,作为一个没份量的人多好。
而在我上岸以后,一座宏伟的大城市突然又矗立于眼前。那个时候我才发觉原台是这样一座城市:当你想寻找它时,它会藏匿于平坦的草原里;当你抛弃目的以后,它又会现身在你面前。
之后我找到了阮星蕊,转交了所有信件,我很想回到尾街,但我真的走不动了。泡在湖里的时候为了不让信件受潮,我只好一直把它们高高举着,但大概是由于举的太久,导致现在手也不太听使唤,一用力就开始发抖,身体的原因让我只好在原台呆了下来。
不过阮星蕊很照顾我,她知道我这个老古董很孤独,于是经常和我说说话,聊聊天;原台的人似乎不爱写信,她就会经常写一封信寄给自己,第二天又来收信,以此满足我那小小的乐趣;她还给我修了一座小亭,让我有个专门的驻所,帮我刷上了新的绿漆,不用再烦恼下雨天。
阮星蕊每天都在她的花店门前摆弄那些木头花架,她说那是她必须努力要做的事。今天早些时候,她给了我一束漂亮的花,她说她要离开原台,去外面找你,也去外面看看夜空。
邓艰,没能把你一起带到原台来,我十分遗憾,如果是邮递员的话一定可以做到比我好,我再次为从前的鲁莽表示歉意。我想你大概难以找到原台,也看不到这些信,不过我还是想对你和阮星蕊说句谢谢,我也算是完成了最后的任务。
祝你们幸福。”
署名“原台的邮筒”。
从日期上看,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但这些年我一直跟在邓艰身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事?
我用力把倒在地上的邮筒推起,使它站在花店的窗下,这里好像是它最后驻足的地方。那些信也被放回了它的肚子,我确信信里所说的邓艰不是现在这个邓艰,信里的阮星蕊也不是现在这个阮星蕊,大概只是两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吧。
太阳隐没在云彩里,慵懒昏沉的乌云勾肩搭背靠在一起,晃荡的风从天际抛落,滚入原台螺旋一样的街道,吹的人瑟瑟发抖。
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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