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尽头,有另一座双子镇。”

这是我从小听到大的传说。据说另一座双子镇里,住着和我们这座双子镇一模一样的居民。

父亲在十八岁的时候离开了家乡,他说他寻寻觅觅了许多年,也没能找到传说中的第二个双子镇。

于是我在十八岁的时候,背上了背包去寻找那座传说中的小镇。准确地说,刚刚成年的镇民几乎都会主动去寻找那一座双子镇,在许多年的潜移默化里,这几乎成了一种传统。

但要往哪儿走呢?

父亲让我朝西走。

“你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是朝西走的。”父亲很笃定。

“那他找到了吗?”

父亲只是笑笑。我猜得出,没人能找到那座小镇,或者说它根本就不存在,但我还是出发了。

在起初的时间里,我跟着一些熟识的镇民,最初队伍还很庞大,成群结队的同龄人一起向西而行,直到我们遇到了第一条河,一条由北向南,直直横穿的大河。

镇长十八岁的儿子提议绕开这条河。

石匠的儿子摇了摇头,“谁知道这条河有多长?要是它从世界的最北边一直流到最南边,你也要绕开它么?”所以他提议修一座桥。

于是队伍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跟着镇长的儿子去寻找能绕开大河的道路,另一部分跟着石匠的儿子筑桥。

后来又遇到了第一座山峦,第一座城镇,第一片森林......同行的伙伴在时间的消磨下逐渐减少。

终于在第三年的秋天,告别了最后一名同伴。我开始了一个人的旅途。

但其实也不算是一个人,因为我马上就捡到了一只小狗,一只灰白毛色的小狗。第一次看到它时,它正趴在河边,面朝河水,低声呜咽。小狗慢慢站起,一步一步跟着河水的流向行进,一直保持着和水流相对静止的速度,它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始终歪着,眼睛一直盯着同一个位置,大概它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河里面。

河水缓缓流过的声响像幽灵的哭咽一样,微弱而尖锐。

它顺着河岸越走越远,最终小小的影子和河流重叠,一起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但第二天我就又看见它蜷缩在路旁,疲倦地怂着头。不出意料,毕竟河水的流动是永无休止的,没有谁能一直追得上。

我喂小灰狗吃了东西,于是它就一直跟着我,我给它取名“灰绵”,因为它的毛多得像羊一样,只是它时常不开心,我猜他可能还是惦记着河里的东西。

第四年的春天,我们经过了一座花团锦簇的小镇,镇子里有一位年迈的魔术师。身形高大的魔术师戴着高高的礼帽,稀疏的银发轻轻搭在耳边,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刻痕和他的礼服一样棱角分明。

在双子镇的十八年里,我从来没见过魔术表演,所以我对他从空荡荡里的箱子里掏出鸽子一类的戏法啧啧称奇。毕竟对于不懂原理的观众来说,魔术就是魔法。

灰色的小狗在台下看得愣神,它趁魔术师表演的间隙,大家都没有注意时,悄悄溜上了台,闻了闻那个表演鸽子戏法的箱子,又舔了舔箱子表面,聪明的它用灵活的前掌撑起了箱子,把脑袋伸了进去。

箱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魔术师发现后,想把灰绵揪出来,他伸手去抓小灰狗的尾巴,却又吓着了它,小狗一使劲,轻飘飘钻进了箱子,魔术师把手伸到箱子里来回摸索,几十秒后,他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魔术师把箱子拉链拉开,向我们展示——里面空空如也。

我知道魔术肯定是安全的,但看不到小灰狗还是让我有些担忧。

魔术师把箱子倒转过来,抖床单一般,把箱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观众们全瞪大了眼睛——空空的箱子里掉出了三只兔子、两本书、五个空瓶、一块画板、几张画布、三盆花、一支笔、几套衣服,以及一只小灰狗。

灰绵一落地就朝我跑过来,缩在我身后,探出头偷偷看魔术师。而魔术师在观众此起彼伏的喝彩声里结束了表演。

之后魔术师找到了我,我已经做好了道歉的准备,可他却似乎认识我,不但叫出了我的名字,还叫出了灰绵的名字。

“您认识我?”我有些疑惑。

魔术师张张口,可又把喉咙里的话吞了回去,他似乎想说他认识我,但最终还是妥协般摇摇头。

“这只是一个魔术,一个知道别人名字的魔术。”

魔术师看着我身后大大的背包,勉强地笑了笑,那些松弛的皱纹像一节节折倒的麦穗,整齐地伏在饱经风霜的面庞上。

“我还有另一个魔术,一个知道你要去哪儿的魔术。”他语气自然地仿佛是在诉说一个广为人知的秘密。

“你要去的那个地方叫做双子镇,对不对。”

我吃惊地点点头。

“不用找了,那只是一座普通的镇子。”

“您去过那里?”

“你是不是听说那里住着另一个自己?”

是的,这就是我们要去双子镇的原因,每个人都希望能找到另一个自己,那是让人完美的关键。

“放心好了,你永远也不可能在双子镇看到另一个自己,看到另一个我这样的魔术师倒有可能,哈哈!”魔术师笑得大声,只是笑了几声后,就突然收了声。他盯着我,最终又叹了口气:

“有时候自己是很难忍受自己的,你以为的另一个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说完他瞥了一眼小灰狗,继续说:“就算你碰到了另一个自己,没准你还认不出呢,嘿嘿,你说是不是啊,小狗狗?”小灰狗懒懒地趴着,看了魔术师一眼,没什么反应。

魔术师最后摆摆手,岔开了话题,他说他要把那个箱子送给我。

他帮我把背包塞进了箱子里,我提着箱子,却又感受不到多余的重量。魔术师示意我打开箱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又让我把手伸进去找找看,我却感觉好像摸着了背包。魔术师告诉我,箱子里什么都能放,多大的东西都能装,装食物不会腐败,装冰块不会消融。

告别了魔术师,继续向西行进,几个月后,我和灰绵来到了海边的小镇。

海滨小镇不大,也里没多少居民,大部分小镇居民整天都赤身裸体泡在海里捕捉一种海鱼,直到黄昏又回家休息。我观察过当地人抓鱼,那是一种淡蓝色的海鱼,颜色和海水几乎一样,普遍只有手掌一般大,它们游动的时候,白色的尾巴像桨一样拨动海水,轻盈流畅地穿梭在湛蓝的海里。

夏天温热的风轻轻刮起海浪,这些淡蓝色的海鱼会乘着浪花欢快地冲出海面,在空中弯曲出一道平滑的弧线,它们干净湿润的鳞片同浪花一起,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我也想试试抓鱼的感觉,老练的渔民却建议我不要尝试。抓这些鱼既不能用鱼叉,因为叉鱼产生的鲜血有令它们同类惊惧的气味,从而使这片海域的鱼群逃离;也不能用渔网,那些巴掌大的小鱼会一感受到压力就会开始狂乱地撕咬渔网,因此只能用双手轻轻地把他们从海里捧出。

渔民开玩笑地说他们是捧鱼的专家,他们有无数种柔软的手法,就像母亲温柔的抚摩一样,用摇篮般的手掌把海鱼轻柔地捧离海面。

这些被当地人称作“艾若”的淡蓝色海鱼,是这座小镇唯一的特产,住在小镇的两天里,经常能看见大大小小的车子载着装满鱼的水箱驶离小镇。我也买过一条“艾若”,吃起来似乎和普通的鱼没什么区别,我想给灰绵喂一条,镇民却给我说,让其他动物吃这种鱼是浪费。

他们说吃了艾若后,能看见海里的、河里的、江里的东西,狗或者猫原本就看得到那些东西,所以并不需要吃这些鱼。

于是夜晚我去海边试了试,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海面还是一望无际的湛蓝,海平面的尽头有几只帆船慢慢飘荡,稀疏的云懒懒地躺在天上,朦胧的月光像盐一样薄薄地撒在沙滩上,发出淡淡的光亮。海面起起伏伏,大海在月光的抚摸下安稳呼吸,镇民们大概也已经睡熟。看来世界不会因为多吃一条鱼而发生变化。

可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浅海处的一片艾若鱼群格外活跃,月光下,它们白色的尾巴像一颗颗饱满的牛奶,在不相溶的海水里四处游动。许多艾若鱼围成一个大圈,紧紧包裹着一个木桩般的长条黑影。

我和灰绵慢慢靠近那片鱼群,走近后才发现,那木桩一样的黑影竟然是个活人,他像触礁漏水的轮船,慢慢向海底沉去。慌乱里,我跳进海,赶走了鱼群,又把青年拖上了岸,最后又把他平放在海滩上。有些骇人的是,他只有一只手臂,不止如此,他的皮肤像是被勺子挖过的软泥,有不少光滑的凹坑。

青年醒来后有些茫然,他举起仅存的一只右手,仔细看了看,又呆呆地盯着夜空——那里有几颗璀璨的星星,还有一朵薄薄的云。他好似丢了魂,神情木然,沉默地躺在那儿。

潮汐在沙滩边来回试探,像焦虑的信徒在神像前来回踱步。

“你不是这儿的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也不像本地居民一样带口音。我点点头。青年转过头,盯着我的手臂,“你刚刚是不是碰过那些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我有些惶恐,只见我的左臂上有一道浅浅的缺口——就像是被勺子挖过一样。

我颤抖地抚过那一块微小缺口,但什么都摸不到,就这样,我凭空少了一块皮肤。

“被这些鱼碰到了就会这样,你看看那些渔民,是不是有些人手指短小,甚至手掌残缺。”青年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

我回忆起,有些渔民的手掌看起来确实比正常人小巧一些,但又仔细一想,好像并不全是这样,还有些渔民的手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青年抬起手,忧郁地看着不远处的艾若鱼群。

他叹口气,用仅剩的右手支撑起自己,又走向那片鱼群。他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不要再理会他,然后一步一步没进水里,像一点一点浸湿的花瓣,最终完全淹没在鱼群之中。灰绵突然也往海里冲去,我连忙抱起了它,这条小灰狗罕见地对着大海狂吠了起来,可叫着叫着,最后又变成了呜咽,我觉得灰绵是想把他拉上来,但既然他已经决定好了,我一个局外人就不该再插手。

不知过了多久,鱼群终于四散开来,只是那个青年的身影已经如冰一样在大海里溶解的无影无踪。

第三天的早晨,早早地起了床,带上灰绵继续赶路,而再向西就要乘船,我们赶往出海的港口,登船后站在甲板上,看着那座海滨小镇逐渐模糊。

在船上,我认识了一位医生,他注意到我手臂的缺口,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代理医生进行处理。

我才知道,海滨小镇里没有医生,居民们被艾若碰出缺口后,需要根据缺口的大小与形状找代理医生做记录,等到船上的这位医生来了以后再统一治疗。而那位代理医生,实际上什么治病的操作也不会,相当于记录病情的副手。

“为什么不先教会他呢?那样你也可以省很多麻烦。”

医生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于是笑呵呵地说:“有些知识是很宝贵的,我打算再过几年,等我退休以后,在把那些知识教给下一任的医生。”

“要是你的徒弟求学心切,主动要求学习怎么办。”

医生微微一笑,问道:“你会做菜吗?”

我不解地反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我是一名厨师,而我的徒弟又像你说的这么虚心好学,那我就先教他刀工,不论是切是片,是剁是砍,是拍是剞,总之各个花样轮番教遍,让他苦练手法,但什么时候下料,什么火候合适,什么食材相配适宜,这些我都不教给他,这样别人一看他起势,以为他厨艺精湛,但实际上只能糊弄门面。”

我默默点头,不知如何评判他的见解。

医生用针扎在我手臂的缺口上,放了一些血,又取出一块鱼鳞一模样的纱布,紧紧绑在缺口处,几天后除去纱布,手臂上的缺口已然消失不见。

医生对自己的技艺很自信,他说这种针扎放血对精准度要求很高,如果不熟练扎错了位置,反而会让缺口扩大。

我们在海上飘了四年,大海确实很大,令人惶恐寂寞。有时候能在甲板上眺望到一些岛屿,我们会在途径的一些小岛上休整,如果把大海看作沙漠,那些小岛简直就是绿洲,每次稳稳地踏在土地上时,都有一种令人安心的轻松。

在其中的某个岛屿上,我们遇到了一只蝴蝶和一只乌龟。蝴蝶翅膀色彩斑斓,轻盈地盘旋在乌龟身边,飞累了还会轻轻伏在龟壳上休息。乌龟驮着沉重的壳,一步一步缓慢移动。蝴蝶有时候在乌龟耳边私语,乌龟会安静地倾听。

蝴蝶经常问乌龟:“你什么时候才会哭呢?你要再不哭,我就只好去找别的乌龟了。”

乌龟傻傻地笑着:“突然让我哭,我又怎么哭得出来。”

这之后蝴蝶就像生气似的,不理会乌龟,但不过多久,它又会贴在乌龟耳边悄悄说话。

我很好奇为什么蝴蝶希望乌龟哭。它扇扇翅膀,摇摇头:“我不是想要乌龟哭,只是我要喝他的眼泪,所以才这么问他。”

“乌龟的眼泪有什么好喝的?”我不明白。

“乌龟的眼泪一点也不好喝,但我需要里面的盐分。”蝴蝶看着乌龟,气鼓鼓地说:“在小岛上又没有其他办法补充盐分,不然我才不喝他那难喝的眼泪。”

乌龟有点不好意思,它满含歉意地说:“怪我,怪我当初没有找个大一点的岛,要是再游远一点说不定就能找到地形更适合的地方,也不用现在这么麻烦。”

蝴蝶不说话了,它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在自己还是蝶蛹的时候,海岛上曾刮起过大风,飓风吹断了蝶蛹附着的树枝,那根树枝荡在空中,最后落在海面,浮在海浪上。蝶蛹里的她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在醒来后,赖以生存的蛹被浸湿了一部分,细小的水珠渗透进了蛹,她想象不到外面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只是感到慌张害怕,冰冷而湿润的房间包裹住自己,让她身体麻木,以致最后慢慢哭出了声。

但这时有声音轻语安慰她。这个声音告诉蝶蛹里的蝴蝶,自己是只乌龟,正驮着那截树枝,游向陆地。

电闪雷鸣的夜里,一只龟浮在海面上,用着他平生最大的力气,努力游向远处的岛屿,但他又不能肆无忌惮地放开手脚游动,因为他还要保持住背上树枝的平衡,不让其掉入水中。

蝶蛹里,回转着轰轰雷声,对里面的蝶来说,整个世界都在放声咆哮,她害怕,她恐惧。但她又听见龟沉稳的呼吸声,一呼一吸安安稳稳,不急不慢,令人安心。

龟把那截附着蝶蛹的树枝驮到了小岛上,守着蝶蛹破茧。

在蛹里的时候,蝴蝶经常幻想龟是什么样子,于是在破茧后,她飞到乌龟身旁仔细观察起来。

乌龟有些扭捏,他问蝴蝶,自己是不是长得很难看。

“嗯......有一点。不过我要看个仔细,防止以后把你和别的乌龟认混了。”蝴蝶这么回答。

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日月。天性教会了蝴蝶生存的技能,但唯一的麻烦就是小岛资源匮乏,蝴蝶找不到适合摄取盐分的地方。

在将要离开小岛的时候,我突然有个问题想问蝴蝶:如果乌龟们一直不哭,那又该怎么办呢?

蝴蝶看着不远处的龟,轻声说:“那要用我们自己的办法,这是其他蝴蝶教给我的法子,蝴蝶们会把花粉沾染在翅膀上,然后飞到乌龟身上,攀在他们的脖颈上,偷偷把花粉抖落到乌龟眼睛里,刺激乌龟们流泪。”

她又想起别人对她说过有乌龟因此瞎了眼。

蝴蝶飞回龟的壳,安静地停在那里。最终我们朝蝶与龟告了别。

航行是无聊的,幸好有一条小狗陪着我,灰绵是条聪明的狗,经常会对我的行动作出反馈,只是它好像没有开心的时候,每天都懒洋洋地趴着,有时候它能对着海面发呆一整天。

在船上的四年里,我结识了大部分船客,最令我激动的是,有个中年人说他知道双子镇在哪儿。

他叫贾明,自称是位商人。

“往西走是不对的,你得向南去,要走哪儿去哪儿,听我们这一行的话,肯定没错,正好我也要去那里,要不要和我一起?”他轻松的口吻让我不得不相信他。

要去南方,最快的方式就是坐火车,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条火车路线连接着最北方的山之巅和最南方的狭道,就像叶子的主叶脉连接叶尖和叶柄一样。

铁轨两旁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坐在火车里朝窗外看,一半是草原的鲜绿,一半是天空的淡蓝,偶尔能看见草原上有一两片湖泊,干净地倒映着纯洁的白云。

我们坐在最后一节车厢,贾明替我把行李放好,他说最后一节车厢乘客少,最安静。只是他话音刚落,就上来了一男一女。

男青年提着一个大布袋,站在女孩旁边,他扫视一圈,看到了我旁边的中年人,神色有些诧异,贾明把脸撇过去,似乎不想被那青年看到。青年又把目光移向我,眼里有些恍惚,我不明白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贾明悄悄说:“别看了,那个女孩得了病。”我只好低下头,避免和他们视线交错。

第二天凌晨,贾明把我从睡梦中推醒,他轻轻指了指那个女孩。只见那个短发女孩紧紧蜷缩身体,把头埋在怀里,不断地抖动身体,像寒风里战栗的花朵。男青年似乎一直没睡,他手忙脚乱地打开那口布袋子。

空气似乎被一股奇妙的力量扭曲成了一段段曲线,袋口像一个失真的小太阳,明亮而刺眼,口袋里吹出一股股暖流,包裹住了女孩蜷缩着的娇小身体,大概过了几十秒,她慢慢缓和了下来,男青年突然盯向我们,我和中年人不约而同地收起了目光。

贾明悄悄给我说:“看到没,只有快死的人才会这样,身体发凉抖个不停。”而后他又小声嘀咕着什么。

我对其他人不感兴趣,在火车上的几天里,我只是幻想着即将到达的双子镇,幻想另一个我是什么样子。

双子镇的居民有这样一个共识: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也没有人能客观地看清自己。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自己的缺点,但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自己的缺陷。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从旁人眼里观察自己的角度,于是我们去寻找另一座双子镇,要和另一个自己一起生活,忍受其缺憾,直到彻底了解自己,我们把这个过程称作“升华”,在那之后,我们的性格就会逐渐趋于完美状态。

但我的梦马上就破灭了,第三天早上醒来时,贾明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我的箱子。我穿过一节节车厢,一遍又一遍地搜寻他的踪迹,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个骗子溜了。

火车车轮冲击轨道的声音不断地在耳边回响,窗外依然是一片无垠的绿海,我开始迷茫了,现在要向哪儿走?是继续向南还是重新向西。浑浑噩噩地回到座位,灰绵趴在旁边,懒懒地打着哈欠,它一向是这样,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更不能理解我的焦虑。我摸摸它的头,其实还好,即使箱子没有了,幸好还有一只小狗陪着我。

漫无目的地扫视周围,贾明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行李架上干干净净,对面的窗子上有一小块污渍,天花板上总共安有十几根灯管,每根灯管都像一条长长的鳗鱼,我又开始数这节车厢的座位,数着数着我发现那个得了病的女孩靠在男青年肩膀上熟睡,或许他们是一对恋人......我突然有些难过,灰绵要是个人就好了,还能陪我说说话。

最后我还是决定重新向西而行,贾明一走了之,大概是个骗子,还顺走了我的行李,我倒不怨恨他,只是落空了愿景,有一些失落。

在下一站,我和那对男女一起下了车,他们两人一前一后,一点也没有恋人该有的气氛,男青年背着大布袋,走在前面,女孩跟在后面,几分钟过去,两人之间一句对话也没有。

南方的草地似乎走不到尽头,一路上也只有我们三个人外加一条狗,氛围有些尴尬。本来我也不愿意跟在他们后面,但是草原太大,一个人走下去大概会迷路,现在又没了装行李的箱子,不能在野外留宿,只好勉强尾随着他们。

青年突然停下脚步,女孩看他不动,也停了下来,他们都不走,我也只好站在原地。

青年转过来,满脸疑惑地盯着我:“我记得你不是说你要往东走么?跟着我们干什么?”

我有些迷惑:“我之前有见过你么?”

“怎么没见过,我们还送过一块虹石给你,你忘了吗?”

有些莫名其妙,“虹石是什么东西?”

眼前这个青年,若有所思地皱着眉,慢慢打量着我全身,这让我有些不自在,“你从最东边来?”

的确,我住的双子镇坐落于世界的最东边,如果再向东去,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和云雾。七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过那一截世界尽头般的悬崖,我仍记得向下看去时,模模糊糊的白色云海把悬崖底部遮蔽得干干净净,看不清楚那下面究竟有什么。

我对青年点点头,“我的确来自最东边的小镇。”

“我要是猜的没错,你是不是要找一个和你一样的人。”青年的嘴角一点一点上扬。

我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真不巧啊,几天前我们才看见他,更有意思的是,他还在找你呢,哈哈!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一个住在最东边,一个住在最西边,要穿梭整个世界找对方,结果都往南边跑,还刚好错过,果然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傻都能傻得一样......”

我已经没心情听后面的话了,突如其来的消息又把我拉到了对双子镇的幻想里,另一个我,有另一个我!不但离我不远,他甚至还在找我!我现在有种快要漂浮脱离地面的错觉,浑身轻飘飘的,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像没有对焦的镜头,幸福的晕眩感占据整个脑海。

回东边去吧,说不定在路上就能碰见他,下定决心,我要回去,于是带着灰绵,我们往回赶,但很快,我迷路了。

从前我都靠太阳和星星来辨别方向,但我不知道的是,有些地方原来没有夜晚。这一天,太阳迟迟没有落下,那个黄色火球就像被钉在天空中,一动不动。我尽量朝着一个方向走,直到筋疲力尽。

后来不知摸索了多久,跌跌撞撞,终于在力竭前,找到了一座城市,一座名为“原台”的城市。

原台是我见过最宏大的城市,所有街道以城市中心点为圆心,环绕成一个又一个同心圆,大圆包着小圆,整个城市只有一条直道,它是整座城市的直径,从最外层圆环的一端起始,穿过圆心,然后又直直地连接到圆环的另一头。

我在原台最外环呆了很久,没看见过天黑,当然也没看到过一颗星星,看不到星星,就分不清方位。去问问当地居民,他们连“方位”这个概念也没有,他们对方向的表达只会是“往前走”。

在这座名为“原台”的城市住了几天,我才意识到这座城市是个巨大的牢笼,它有着庞大规模和辉煌的历史,但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这片区域没有黑夜的基础上。

所有人从一出生就呆在这里,原台的居民把城市修建成圆环状,是因为他们天生没有任何方向感,他们对地形的感知上,没有左右,只有前后,因此城市的结构一旦复杂,居民们就会迷路,即使只有一条十字路口,也会令他们产生错误的方向认知,所以他们创造了这座只有一个方向的城市,如果要去某个地方,只要一直沿着道路向前走,即使你要去的地方就这你身后,也不用转身,只需要沿着道路走一圈,就能到达目的地。

但随着城市的扩建,又有新的圆环街道被修建,现在原台城已经有了六条同心圆环街道,唯一的一条直道被用来连接来新旧圆环,直道被漆成了白色,也是为了使居民能够分清哪条是直道,哪条是圆形街道。

原台没有天黑,于是每时每刻都成了适合工作的时间,人群总是忙忙碌碌地在街道里流动,高耸大楼里的工位永远没有空闲。

居民们天生没有方向上的感知,所以很少有人会选择离开城市,而少部分富有探索心的居民,在离开原台后,最后也会因为方向感上的偏差,找不到回家的路。原台就这样逐渐变成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它的传说流传在外,但没有人能找到这里。

就和双子镇的传说一样。

我该离开这里了,我还要找另一个我。不清楚方位也无所谓,只要离开这里,往远方去,到一个有黑夜,有星星的地方,就能重新找到东方的位置。

灰绵跟着我的身后,我们来到了原台城的最外环,城里的居民一齐往前走,我想这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座永远进步的城市。居民们其实很幸福,尽管有时候要绕远路,但他们永远知道目的地在哪儿,永远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不想有些人,忙忙碌碌四处奔走,也找不到想去的地方。我们站在最外环的道路边,再踏出一步,就要和这座城市说再见了。

可正准备迈出第一步,耳边却传来温柔羞涩的声音:

“你要出去吗?”我转过身。

脸颊微红的女孩站在面前,明亮的眼睛像花瓣上的露水一样清澈,并带着稍稍有些怯意的笑容。在我给予肯定的回复后,她似乎有些激动。

“真的很不好意思,您能我一个忙吗?”她紧张的语气让我有些不好拒绝。我问她要我做些什么,毕竟我只是一个流浪在外的普通人,实在做不了什么。

女孩希望我能帮她锻炼出方向感,原台本地人天生缺乏的方向感。我不知道这个请求算不算苛刻,对我来说,对方位的感知不过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但对原台人来说又是另一回事,就像小孩子在牙牙学语时耳濡目染,长大几岁便会说话,而不论从多小开始养小狗,它们也没法做到学人类说话。

我只能答应暂时帮她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再离开这里。

女孩很高兴,她的笑容很纯真,也很青涩,只是马上就变得有些尴尬。我大概发觉了原因:在面朝我这个方向后,她没办法恢复到正确的方位。

她顺时针转了四分之一圈,发现似乎不正确,又逆时针转了一圈多一些,依然没有对准道路的方向。看她笨拙地转来转去有些滑稽好笑:

“你好像有点......我现在怀疑你能不能在三个月内锻炼出方向感了。”大概被打击了有些失落,她带有一点点的哭腔:

“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只打算逗一逗她,没想到她竟然当了真,我有一点点愧疚:

“一直往同一个方向转就好,一直到你正对着路。”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往逆时针方向转圈。

“啊!”她轻轻呼喊,少女发现道路已经在自己正前方。

“高兴早了,你没发现别人都面朝着你吗,转反了。”我现在很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点笨。

“哦......”女孩如梦初醒般又慢慢转了半圈,最后终于回到了正确的方向。

女孩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原台很少有外地人来,毕竟很少有人找得到这里,她问我住在哪儿,原台可没有旅店。

最后她邀请我去她家。

我们沿着城市边缘,并排着慢慢往前走。女孩告诉了我她的名字:阮星蕊。她很喜欢笑,一边笑还一边说明明名字里带一个星字,自己却从来没见过星星。

我们在一家花店前停下——原来阮星蕊是一名爱笑的花匠。

原台的房屋都修成了长条状,整体来说像一根根长长的竹子,不同的房间之间用门和墙分离,像竹节一样。这样既防止自己迷路,又保护了隐私。阮星蕊的花店也是这样,两排摆满花盆的架子直直地延伸过去,再往里走就是房屋的大门。

阮星蕊睡在最里面的一间卧室,我被安排在她隔壁,而灰绵和我睡同一间房,它只需要一块毯子就好。第一天怎么也睡不着,大概是我还不习惯在白天睡觉的原因。卧室墙上贴着绘有格式花朵的墙纸,不华丽但却温馨。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知道原台房间的不方便之处,睡在最里面的阮星蕊要想出门,必须经过我的房间,所以我选择早起以避开这种尴尬的情况。不过等我打开大门后,少女已经在浇花了。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房间还连接着内环的道路。

我不懂花,只知道那些白的、紫的、红的、蓝的的确很好看。有些花瓣细长飘逸,有的花瓣圆润饱满,有些花朵的花瓣一层叠一层,繁复缤纷,有的仅仅两三片相接,简洁纯美。

我问阮星蕊养花难不难,她摇摇头:“养花不难,只要按时施肥浇水,修剪枝丫,注意好湿度之类的就好。”,她说花和人一样,只要认真对待,最终总会收到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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