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敏心中暗笑，深觉董家这小娃娃有趣得很：“谢世弟关心，你霍大哥天南海北的走惯了，西域也去过的，这不算什么。”
这一句却把熙和说住了，问道：“那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嗯，我是在京城出生的，”霍敏见熙和深感兴趣，便特意说得天花乱坠，“大约是五岁那年吧，我跟着爹娘到了杭州城，十岁以前便把江南一带玩了一个遍，十二岁那年我拜了师父，跟着师父到处游历，最北到过辽东——就是你叔叔现在办药的地方，最南到过琼州的天涯海角，最东到过徐州石头海，西域更是去过许多趟。”
熙和小小一张脸不觉挂上了羡慕的神色：“霍大哥，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吧，竟到过如此多地方。我长这么大，从没出过苏州城……那西域，是什么样子的呢？”
霍敏笑道：“西域有戈壁滩、有雪山、也有一片片的林子，很荒凉，也很美。那里天地辽阔，人人都爱骑马，信马由缰一下子能走出很远，追着戈壁滩上的夕阳就像是到了天边，还有西域的牛羊奶，是最醇厚的风味，西域的葡萄，是咱们江南没有的甜，甜得就像蜜一样，那股甜味到了嗓子里都会让人咳出来，西域其实是一大片地方，那里有不少部落和族群。好比说这次你大伯父要去和议的，是察哈汗国。他们长得跟我们不一样，深目高鼻，他们的汉子很豪爽，姑娘也不像咱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一样出来放牛放羊，到了夜晚，西域人会点起篝火，围着火堆烤肉、跳舞、喝酒。说到这些风俗，却与北方的草原又有些相像……”他见过四处的风光，又有好口才将各地风光讲得活灵活现，不知不觉间，将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择有趣处讲了不少给熙和听。
初升的星光下，熙和双目明亮光彩，她虽未出过门，但到底不是养在深闺的一般少女，她向霍敏讲如何跟着二太太学习星辰随四季移动的规律，讲如何通过月亮的光晕判断下一旬的气候，讲随至善堂的老人们辨别脉象和药材，这些事情虽都日常，但她除了家中姊妹，从未得过一个可以说这些小事的同辈人，此时有个人能认真听她的小故事，便觉得很是畅快。
两人谈兴正浓，忽然船尾间传来一声沉闷的木头击打声，紧接着船猛地摇晃起来，霍敏拉住熙和躲到船舱后头探看——只见一艘快船上站着几个黑衣大汉，此时正用长长带钩的木棍拉董家雇的船，船已有些打横，眼看就要被他们拉过去。霍敏心头一动，忙将熙和往船舱里推，边推边小声道：“真是阴魂不散，你会水吗？”
熙和点头：“我水性不错。”
霍敏道：“那就好，你别怕，等会若是他们上了船，趁闹起来，你看准时机，拼命游到岸边去藏起来，天色暗了，他们注意不到你，”说着，他又从腰际摘下一个玉牌塞到熙和手里，“这个你拿好，不论是漕帮还是官府，你拿出来都好使的，让他们来帮忙，让他们送你回家去。”
熙和摇头：“我得找婶……我娘去。”
霍敏道：“你放心，我会护着你娘也逃出去，你娘有功夫，这几个蟊贼奈何不了她。你得自己先护住自己，还得帮我们搬救兵。平佩世弟，对不住，若不是因为我，你们不会遇上这事。”说着，便一把将熙和推进了舱里。
舱中点的灯已被吹灭，吊起的一盏灯架在空中摆个不停，熙和心中发沉，知霍敏他们人单力薄也许不是这伙人的对手。她将玉牌紧紧系在衣服里，努力平衡着脚步向二太太房间方向挪去。突然间，后头伸出一只手来捉住了熙和的一只手腕，不待她尖叫出声，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小姐，是我。”海蓝熟悉的声音响起，熙和差点儿没哭出来，她忍着怕，哆嗦着轻声道：“海蓝姐姐，婶婶呢？”
海蓝道：“太太去了甲板，她吩咐我先务必把您送出去。”
熙和道：“不行，不可留婶婶一人，咱们人少支持不了多久的，你快去帮她，”她狠狠一跺脚，“我自个儿上岸去找人。”
海蓝不肯，上去又拉住熙和。熙和一推海蓝：“你深受太太重恩，不可弃她离开。”
海蓝被熙和的气势惊了一跳，不由自主点头应下，道声“小姐千万小心”，便从窗翻出了船舱。
此时，外间已隐隐传来利器碰撞声和蹬蹬的脚步声，熙和心中一沉，知是贼人上船了。
她不再耽搁，猫腰摸向远离贼人的船头一侧爬出船舱，强忍着不去理会后头的响动，又匍匐挪到船沿上，趁着翻上船沿小心入水的一瞬间，熙和回头正见那几个黑衣大汉挥动兵器的凶恶模样。她不复犹疑，翻身落入水中。
冰凉漆黑的河水瞬间包裹了身体，她凭着在苏州多年练出的好水性，缓慢地向岸边方向游过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游出老远，背后的打斗声渐渐小下去。河水浸湿了衣裳，熙和一点点觉出了吃力，她逼着自己压下急躁忧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和节奏，尽力向河岸挪去。
仿佛过去了无尽的时辰，仿佛夜已深入尽头，直到每游出一步都全身酸胀，透湿的衣衫如铁石一般沉重，仍不得不向前泅水。当她感到再也抬不动胳膊，平静河水之下微小的漩涡似乎都能将自己拉下去的时候，手终于够到了岸边的草木。她艰难地攀住一块根茎，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去。再回头，河中的船只在深夜的迷雾中已看不清，只有几点昏黄的灯火还在摇动。
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二太太、海蓝上岸，熙和只得尽量拧干身上的衣物，又趴在草丛中翻检一阵找出一截树干，奋力撑起自己，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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