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一中校园绿意满溢,每一片叶子都仿佛刷了一层油光。一地斑驳碎影。阳光的印迹偶尔被一片阴影遮住,那是一对已经磨旧的运动鞋,与洗得泛白的灰色袜子,随后是纤细的腿部,并不像是男孩子的躯体。肖安看着自己阳光下的倒影,打量起来也并不满意,毕竟身高太寒碜了——和唐靖遥一样高,但凡是个男的都会羞耻吧。

于是,他迈动着步伐,继续行走着。

方才,他写了一上午的试卷,语数英三科,不得不说都相当有难度,但唐靖遥料事如神,每一种题型都替他防到了。他回想起少女叉着腰逼迫他写试卷的情形,还暗暗惊心呐……

肖安考完试,虽然自我感觉良好,但他的心里未免有点沉重,脑海中便映出方才的一幕:

一个披散着末梢略有些天然卷的长发的女生,有一张玲珑的面庞,带着黑色的方框眼镜反更添秀气。她还和周围人聊天相当熟络。

总之她看见他的时候,身体不自然地略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眉头略微蹙起,带着看社会渣滓的眼神凝视了他片刻,随后说:“我说,你是某某小学的吧。”

“是。”一直不和人搭话的肖安略有些意外,于是回了这一句。但她的表情,完全是一副被恶心到的表情,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吞入喉咙,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不再正眼看他一眼。

肖安看着她那孤傲的背影,似乎想起来自己的小学时期,感到恶寒。即使阳光如金色的神鸟吻在鼻尖,在手和笔上分割光影,以及来来回回穿梭的黑色字迹。这本来是充满青春感的情境,他心里却全是那些混乱的目光,看不清的眼眸,蠕动的嘴唇,嘴角轻蔑的微笑。也不能说是插在心口的刀吧,但是……

他攥紧了笔,想要稳定住心神,思绪却渐渐飞去了。

从前的他因为父母离世,身边又都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没爹没娘”“和尼姑混在一起”,这些看似是陈述事实,却又有伤害性的语言,萦绕在身畔。一开始只是他班级上某些男生,后来是全班,再到整个年级。

他不知道该怎么辩解,流言蜚语弥漫的空间里,把他和人群割裂开来。他呆滞地坐在一方课桌,灰暗的角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的话让自己受伤,可也不是假话。

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让他不自在,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并不觉得老师是可以依靠的人,至少他的班主任一直偏心成绩好的学生,对于他这种不起眼的小透明不会过多在意。

很多次,他在校门口看见师父,还穿着修行的服装,却也带着慈祥的微笑等待着他。幼年的孩子也觉得心有归处,便小跑着冲上去抱住师父,任她的手抚摸自己绒软的头发。

那时的肖安和师父并不熟,虽然朝夕相处,但毕竟是刚领养不久的孩子。但师父对他真的很好——不仅像父母一样关怀他的吃穿住行,添衣保暖,还给了他足够的自由。他并不喜欢武术,于是从小到大师父都没有强迫过他继承自己的道统,直到唐靖遥出现他才和她一起略触及些武学的皮毛。他喜欢画画,尤其是漫画,师父便为他买来足够的纸张,甚至肖安满意的线稿都被她珍藏在庙宇深处的某个房间,有一次打扫时被发现,让少年感动地伫立了许久。

肖安由衷地感激师父给了自己一个生存的空间,能够让他微笑的世界,就在那一座青色的山,一间小小的庙宇。他在学校从来不会参与其他孩子三字经、老鹰捉小鸡等游戏,但在山间小路,泥泞的亲吻,落叶会歌唱,大树的臂弯搂着他,肖安可以像飞鸟入空,鱼儿潜水,轻巧腾挪,舒适自在,这被他视为幸福。

他并不把自己在学校受到的经历告诉师父。相反,他总会笑嘻嘻地说没事——因为已经习惯了,极其自然,哪怕老练如师父也认为这就是肖安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他这么做,出于以下原因:首先,不希望师父为自己而担心;其次,那些不友好的视线并不能影响他多少。不就是没有朋友嘛。不就是寂寞一些嘛。

不仅对师父他这样,像后来他遇见的还在读大学的何青姐姐和龙旃华哥哥,也并不知道他在校园里被孤立这一事。从某种方面来说,他是一个比唐靖遥更优秀的演员。他已经可以驾轻就熟地在熟人面前活泼开朗,玩玩闹闹;但在教室里,他总是埋没于阴影中,独自吞咽恶意的孩子。

肖安走在校道上,浅蓝色的天和洁白的云絮……不错,不会有什么不同的。他原来以为初中和小学不一样,但无论他走到哪里,那些阴影、那些像毛线一般脆弱而复杂的人际关系,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都会跟随着他,直到他的生命消亡殆尽。

也没那么值得期待嘛……

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内心是什么感受,只是胸口略有隐疼。他眼前有些眩晕感,站定了脚步,又有些喘不过气的窒息感,不由得抿紧了嘴唇。纤弱的他,包裹在不合身的校服里,面庞的边缘消失在头发的阴影中。他的未来,不过如此。

踏出一中的校园,与上蹿下跳急于对答案的学霸组,抑或者抱着父母欢乐说话的亲子组,还是牵着手依依不舍道别的朋友组,总之都和他格格不入。他愁绪萦满的目光四处乱转,终于看见一个从车里下来的年轻男性冲他招着手。

“大师兄。”他跑到了龙旃华面前亲热地叫了一声,极其丝滑地切换状态,像一只小猫一般活泼撒娇。

龙旃华温和地道:“考试怎么样?”“我觉得还不错。”刚刚的沉重心情一扫而空,肖安带着自信的光芒说道。作为一个每天都被如此对待的孩子,多为那些事伤心一秒钟也是不值得的。

肖安坐在大师兄的车上,轻快地抖着腿,龙旃华则在讲自己的婚礼——

“我和婉濛决定定一家自助酒店的礼堂办婚礼,因为她父亲有个朋友正好是那家酒店的董事,似乎可以给我们一些优惠。毕竟下周就是我们的婚礼了,大家都很忙。婉濛一直在想我们是撒羽毛还是撒玫瑰花瓣,最后抓阄决定了是玫瑰花瓣,我觉得现场应该会很华丽。好在我妈妈的闺蜜家正经营一个蛋糕店,我们已经定了结婚蛋糕,样式很好看。婉濛不肯租借婚纱,自己挑了一件喜欢的买了,她穿上去真是非常好看啊……”

“是的,那时我也看到了。”肖安回忆起陆婉濛在镜子前试戴头纱的模样。他很欣赏她的审美,因为她并没有挑选那种有很多花朵装饰或者薄纱蕾丝的款式,而是相当简洁镶嵌细腻的金边的白裙,大波浪的裙摆散开来,优雅至极,仿若迪士尼的公主走出荧屏。

“话说回来,我并不是车你回陆家。”

“哎?”肖安略有些疑惑。

“你不知道吗?小遥,芊羽,弘泽,还有两个初中同学一起去公园野餐了。”

“哎?!”

画面一转,大师兄已经把车开走了,肖安总之撅着嘴走向那榕树荫下柔软的草坪,铺开红白格子的野餐垫。那个背对着肖安,穿着褐色和黑色条纹的中裤和薄荷绿短袖上衣,黑色的短发遮不住光滑的后颈的少女应当是一周不见的唐靖遥。而在靖遥身边侧着脸眯眼浅笑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巧可爱的丸子头,两缕飘带一般的发丝曳至胸前,应当就是“交换带娃”时见过一面的陆芊羽。今早见到陆弘泽时他还穿着睡衣,现在穿着随意的长裤和印着数字的白色短袖,手肘顶在膝盖上,现在的手撑着头,目光中掠过一丝光芒,嘴角滑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而邹舜穿着全身运动套装,看上去随时打算下场打篮球,此刻啃着一个三明治。只有李瑾优坐在能看见他的角度,穿着阔腿裤的她立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招手的时候高高的马尾在左右晃动。

“真是的……野餐不跟我说一声。”肖安带着怨气嘟囔着。

“我也准备了你的菜呢。”靖遥说,便把一碗面递给了他,应当是用肉末、香菇炒了杂酱拌匀的,虽然凉得差不多但味道还挺不错。

“靖遥姐姐做饭很好吃。”野餐垫上还有一个两个塑料盒分别装了卤肉和卤菜,应该都是靖遥做的,而芊羽一面夹了一筷子海带一面含笑道。显然经过一周的相处,这个原先还对哥哥的女朋友心怀敌意的小姑娘已经彻底成为了靖遥的迷妹。

“我说,你考试怎么样。”不出意料,唐靖遥表情严肃地问他。

肖安轻笑一声:“对于我这种级别的人类来说怎么会有问题呢?浓度问题直接十字交叉体积比秒了。”

“体积比?”靖遥微笑着说。

在肖安心目中,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之一莫过于唐靖遥的微笑。她漆黑的眼眸看上去不过是人类的器官,其实是能吞噬宇宙的黑洞。嘴角那一抹克制的弧度,好像凝固了一般,永恒地勾在那儿,又如弯钩,隐忍而又恶毒。在旁人看来温暖纯真的笑意,他却能看破其本质:是那个少女心理防线崩溃后优雅的“先礼”,结果必然是“后兵”。

滚滚沙尘从山脊上崩塌、坠落,在空中形成暗黄色的壮丽迷雾,冲到山体中间凹陷的部分,把肖安的洋洋得意尽数覆盖。

“质量比吧。”邹舜插了一句,此时凝固的不止是靖遥的微笑,也是肖安的微笑了。

“那可是一道大题。真可怜。”芊羽喃喃道。

“没事的,过去就过去了。”瑾优温和地说,随后从篮子里拿出了一大块蛋糕,掏出塑料刀开始切。“相信凭肖安小朋友的运气,一定可以过关的。”

“说的也是。”靖遥点了点头,出乎意料,她轻松地这件事情略过了,随后接过了瑾优递来的蛋糕。

但肖安可没有丝毫好受。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明明全力以赴去准备,却败给自己的粗心大意,这种糟糕的感受了。

众人吃完了饭,心满意足地躺在草地上,逃避中午火热的阳光而接受绿荫的庇护,享受片刻的逍遥时光。光影像一只蜂鸟,或者一只蝴蝶,或者一双温柔的手,抚过草的尖稍,把苍郁的绿漂得浅了一些,如同浮在大地上的江水,碧波荡漾。年轻人们精力旺盛,并不打算睡午觉,而是继续兴致勃勃地聊天。李瑾优一如既往地挑逗着邹舜,二人神态亲密;而靖遥和弘泽在好像在谈论某个历史问题,芊羽在草地上打滚,自由舒展着躯体。靖遥也不会冷落芊羽,偶尔和她搭话,但受难的往往是弘泽:芊羽的口角极其凌厉,虽然在别人面前乖巧可爱,对着哥哥可像是开了意大利炮般连续攻击。

“真无聊!”

靖遥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搭着弘泽的肩膀格格笑,少年带着无语的表情叹息般地握住少女的手。而芊羽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发出了以上那句感慨。

“我们去放风筝吧。”

“风筝?”面对肖安疑惑的目光,瑾优给予了解读:“因为我们本来也是要放风筝的,但一过来先吃上了。”

芊羽抓出一只老鹰形状的风筝,率先奔出了绿荫,灿烂的阳光下连蹦几下,转身冲他们大喊:“快点哟!”

“来了!”靖遥和瑾优也很快地站起来,另外拿了一只蝴蝶样式的走了过去,弘泽便也跟了过去。

邹舜慢吞吞地站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很喜欢放风筝的人,也不觉得那些在天空中飘荡的图纸能寄托什么愿望,但他喜欢奔跑。那么跟着他们跑几圈出一身汗说不定也不错。

“邹舜哥哥。”

邹舜回过头,发现肖安也正站起来,手中拿着一瓶可乐正递给他。

“给我喝吗?谢谢你……”他道了谢后,肖安的嘴角也带一缕淡然的微笑

“感谢你一向对我的照顾。”

“怎么突然那么客气?”令邹舜惊讶的是,肖安的表情不同于以往插科打诨或者卖萌撒娇,不复那种天真活泼的神气,而是带着格外的庄重。邹舜便也收敛了表情,也严肃地看着他。

“我喜欢瑾优姐姐。”

“哎。”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邹舜被震惊了。虽然他知道喜欢李瑾优的人很多,但是也没想到……

“我知道喜欢瑾优姐姐的人很多。但我和那些除了递情书就无所作为的人不同。”肖安以一种镇人心魄的光芒凝视着邹舜的眼眸,“我会和她表白,并且锲而不舍地追求。而且她好像也挺喜欢我的。我觉得只要我足够努力,可能性一定存在。”

随后,他步出大树的阴影,沐浴在阳光之下,半回头看着邹舜,漆黑的瞳仁上映着一瓣太阳的金色光辉。

邹舜仿佛忘记了其他的一切事情,就很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孩子,以及他坚定的眼神。

虽然喜欢瑾优的人很多,但是每一个人都会被她拒绝。她和他聊起的时候,他也觉得她不过是炫耀,心里也没当回事。

可这个少年似乎不一样,肖安的态度……是直面宣战吗?而他又该如何反应呢?

不对,他为什么要反应呢?……

邹舜略有些糊涂,瑾优的爱人,不应该由她自己来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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