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景春突然红脸讪笑道：“这杂种生的细腻白净，又画的一手好洋画，那寡妇孤居多年，收个义子干儿消解寂寞也未曾可知的？”

安侍郎一时又对那老寡妇生前的夫家感起兴趣，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令她一介女流不惧苦寒来这边地独活？景春对此表现的爱莫能助，那时他也还是个顽童，他把这个疑问推荐给了二衙老候。安侍郎疑窦丛生只得悻悻作罢。

景春接着话头继续道：“接手望月楼之前，江北这多罗格格府不显山不露水，也因府邸远离闹市，日常在街面上偶尔能碰见府上的下人采购日常花销而已。逢灾年也捐义款设几处粥铺什么的，在本地名声一直不温不火。是接手之后，江北府上的风声才逐渐显露出来。原来这老格格可不是个等闲之辈，长着一双搂钱的爪子，悄无声在背地里积起好大的家业。她遍布关外各大重镇的生意星罗棋布，各镇主事都享她的血食，京师老西后的园林据说也有她的献捐。要么怎说这木楼能不管不顾的改换门庭呢？自这望月楼转手后生意大不同先前，甚是邪性。一年里总要发过几场血案，但每发每又生意兴隆。俺们本乡本土的都不来这吃酒，嫌它晦气，都是些番邦商客不知底细的来捧场。你虽说也有三年没来本地，以往每来你也只是那三五日，互市毕了忙着扬帆起航。本地的风貌你只也领略了表象。你道我这九品小吏每日驿口风里雨里捱着是个摆设？每个打海上江里来的主儿通关路贴在我眼目前扫过，俺就能闻得出他的营生是腥是臭。前日一堆商贩过境有贩售硝石的，俺就断定本月一定还有贩售木炭的登埠。他们在安东城内逛过一圈也一定会在望月楼里会面交集。这望月楼说它藏污纳垢一点不过分。发得几场血案跟我们本帮子民没有牵扯，都是这群番商自己的内讧———民不举官不究俺们也落个清闲。江里有浮尸多半是这望月楼扔下的，俺们不得已撞见了便依照衣着体征支会对岸义州郡或倭馆的来领尸，遇不见的也都喂鱼虾蟹蚌了。

安侍郎听此却表现的波澜不惊，这令巡检傅景春颇显意外。然而，依安侍郎多年游历沿海诸埠的从商经历看来，在贸易往来的港口之城像望月楼这等事再正常不过了。尤其与英法两次开战以来，沿海开埠后各路番商接踵而至，类似番商内讧寻衅致命这类刑案屡禁不止。安东县又非诸埠单一面海，它东临高丽，前有东倭，眼下沙俄南侵。期间各色人物鱼龙混杂，作奸犯科之事对于一县治安来说也委实是疲于治理。相较之下，安东县还算太平，此间之事不涉及我朝子民，作为一县长官多是敕令一番，督促整治罢了。日常里这些衙头小吏们躲清闲不愿管，做长官的自然听不见便也看不到了。如果安东县这名小令会因此与木楼背后之人结下梁子落得今天的下场不免这两方人都是小题大做了。再则，多罗爵位又岂是一个七品小令因这鸡鸣狗盗之事所能推倒的？这在常情上也是说不通的。

倒是这多罗格格府的身世令安侍郎一时入上了迷，在他过往冗长的商海见识与同行的口中隐约能觉察出一位身世显赫富可敌国的隐形大贾藏身边外，起先以为边外毕竟是龙兴之地，陪都奉天城里自然是满城宗室，这里面仗着出身出几个商业巨擎也是理所当然。但这边外大贾行事极为隐秘，惯于暗线操纵，极是让人摸不清其中关口。福建船政大沽船坞开平矿务都有它的身影，在北直隶湾一带更是呼风唤雨。似乎又与官家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名状的关系。这令一般小商小贩望尘莫及，即便他这个商业世家也难究其期间的丝毫内幕。但刚才景春的一席话如是醍醐灌顶。在江北这位宗室之弟身上安侍郎似乎嗅出些零星的蛛丝马迹让他隐隐观出一些端倪来。

先前景春所言她来此三十余年以来行事一向低调，怎会突改作风在县主之事上被张扬的满城蜚语？隐世三十余年这算极有城府之人，商人重利遇事权衡利弊，不妨其间也有藏富的嫌疑，但能在关外兴的起巨大营生又怎会为区区一座木楼一年下来的几两碎银舍本逐末？细想想这一爿酒肆，规模再大不过千八百的年盈，跟关外随便一处的比起来都不过一介末流。看来这木楼的价值还真值得人琢磨去。

安侍郎一时理不清这里的头绪，抬手把面前一杯蜜茶饮尽了。又把先前那窗子推开。今年互市赶在元宵节后，窗外一轮势已渐微的圆月才从对岸高丽国的山脊后挣脱出来，它依然把临海沿江一线照的如水银泻地。鸭绿江披着一身的月光在黑越越的山影下如是一段银绸，由远山深处蜿蜒而来。这体量巨大的江身湍而不急，娓娓深流，如是一位心思已了的老妇静待宿命安排。宽阔的河口上冰排却像她调皮的晚辈儿孙试图重新集结封住这身下的江流。静夜里，巨大的冰坨互相挤压撞击，发出低沉的崩裂之声，旷古又隆远。远山山巅松尖上的陈雪应声便簌簌落下。然而节气使然，这是消融的必然，它们不得不屈服现实。安侍郎抻着脖儿又往本侧望了望，楼下江防城墙上间距几丈便燃起一架夜巡的笼火，墙高水深，这点微亮对于守卫国门而言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它在夜色里沿江排开倒像是个纸扎的火龙，似在为刚刚过去的元宵节在助兴。然而，它又如嬉闹后的残火被人随手丢弃，这令它心有不甘但已是身疲力竭，它的命被握在寒夜的江风手里，忽明忽暗悬如游丝。鲜有巡夜的兵丁肯在这寒夜里出来。即便出来了也是草草了了走过场又躲回营房。安侍郎见此不由的失望起来，这哪里有一国守备的警觉意识？驻守的旗人兵丁真是懒散惯了，配防的绿营兵们自然也有样学样，长此以往这满人的江山真就兴于关外也败于关外。安侍郎是第一次登上这座木楼，木楼东面山墙紧挨着小山临江的绝壁，绝壁在往日的暖阳里该是草木繁盛，眼下的早春季节里虬扎的江树枝条饱含着芽蕾蓄势待发，它们茸茸团团以低矮的姿态盘踞了绝壁每一处利于生存之地。他突然对这座木楼起了疑心，怪不得江防要封禁，一旦兵起，这楼外延伸至江中的山体真像一道山梯，攻城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