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老县丞转色面向年轻的巡检傅景春时却虎脸厉色道:“你这厮口无遮拦,衙上一班同僚属你年长,遇事急躁莽撞却偏好妇人之舌煽风点火,误导兄弟,蛊惑民心,互市事毕就拿了你巡检司的头牌,回你的江下贩鱼去”。
景春见老县丞如此凌然,心下起了怕,面上虽是嬉皮笑脸嘴儿却是硬的,道:“拿了我这头牌又如何,你先补齐我这头半年的工食银,你解了隋大业的职,今又除了我的籍,这两国交界的是非之地看还有谁为你缉凶剿匪去!”
老县丞听他顶嘴本要伸手去打,不想被一早的冷风灌透肺管又经这样一激,哮喘旧疾即可复发便连咳不止。景春见此慌了神,后悔自己言语有失分寸,忙要上前去搀扶。却被同僚挤出人群之外。老县丞怨愤道:“把这厮给我扔进江里,泡上三日,看是这冰凌硬还是嘴硬!景春慌忙着要宽衣解带自行下江,好事的同僚为宽老县丞的心就忙着也去解他的甲胄,一群人就忙做一团去了。老县丞缓过一口气后见了赤条条的景春真要下江,担心真冻坏了他,忙又哎呦道:“哪个要你跳江谢罪了?冤家,,,,,,滚上来!”
景春站在江边慢慢腾腾似乎等着就是这一句,便笑逐颜开的重新绑缚甲胄。老县丞平复了气息时,景春才把甲胄绑缚完全,原地像兽王抖鬃似的把一身银甲抖的银光闪闪才肯心满意足。这是他每日上甲的必然流程。老县丞看在眼里不由得苦笑连连。他身旁的这帮后生同僚们有不少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也有外调此地也由他安家置地娶妻生子。年轻后生有充沛体力敏捷思维的优势,也有阅历尚浅察人不深的短板。在处理衙务时,他总以老朽的年纪里积攒的富饶的阅历无时无刻不去约束与教导他们。比如眼下的这位从九品的巡检傅景春,照理说巡检司的日常事务无非设卡盘查,缉凶追捕,所遇之贼多是乡野村夫,最多是一二十人片甲没有的流匪窜盗,是无须重甲的。然而景春不这样看,自进衙从役起他身体里便被一团无名的无畏的英勇气概所团聚。他家中堂之上不挂笔墨山水以求风雅,也不悬市井走卒的福寿二字企图富贵延年,浩浩然一副泼墨点降杀气腾腾的霍骠骑挥刀斩匈奴巨幅立轴悬于堂下。每逢家中有客,多为这幅巨制所感染,景春为此每每颇为得意。这也为他平日性情中的莽撞粗鲁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志在千里。衙上的一众同僚都惧与这赳赳武夫较真儿,但景春这人虽是军营武夫出身但绝不吃强凌弱,巡检盘查不惧高官显贵一视同仁。只这一点在二衙眼里被看作瑕不掩瑜的优点,来日悉心栽培说不定也是得力干将。也因他的秉公执法为他惹来百口莫辩的陷害。霍骠骑立轴巨制在显贵嘴里是反清复明去除鞑虏以明志的罪证之一。好在连夜寻画工改了霍骠骑的面庞,他的坐骑干脆又是一碗泼墨几经晕染又配合线描改作一团乌云,以后追脏的官员来抄家见到的是钟馗戏鬼而不了了之。自从有钟馗坐堂,他在日常衙务的缉凶剿匪中犹如神助,歹徒几次暗箭都被他轻易的躲过。官场上几波人事变动他都岿然不动,,,,,,
不知何时起了江风,抽得在埠的一众人等个个打起冷颤,也把先前的局面带走了。同事久了诸僚也习惯了景春的任性,有些时候没了他,场面上又显得冷清倒让人无事生出寂寞来。江风再来的时候,在远海里带出一大朵乌云,逐向岸上挤来。就在一众人揣测天象之时,远海乌云之下的海面上驶来一只舰队直奔江口而去,首舰庞大巍峨,两根巨大的黑漆烟筒急冲冲的滚着浓烟,飞驰电掣显得心思重重的样子。后面三只小舰也是脚步频频紧跟头舰的步伐。大清国的龙旗翻飞在海风与他的焦躁之中。
江岸众人自他们进入眼帘时起,便十分默契的调转视线跟随舰队的航迹。大氅里的老县丞专注着视线里的舰队道:“济远这是有事啊!?”一众人和老县丞都有同样的困惑,一时大家都回答不了他,静默不久后,人群里议论又起,道:“高丽国这是搬救兵呢,东学道徒聚众请命,围了光化门,高丽王小儿又得拎铺盖挪窝了。”
这边话音刚落,那头就有好事的接上了道:“面瓜!高丽王一家做公爹的没个做公爹的德行,做儿媳的也没个做儿媳的孝悌,父强子弱,妻强夫弱,中间夹了个面瓜儿子做摆设,也是够这小老儿受得。保不齐东学道匪这事幕后指使便是这做公爹的兴宣院君所为,闵氏这儿媳也是不长记性,壬午年若不是腿长跑的快,早就死于乱兵刀下。看来啊,这王不王的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还不如草头小民日子安稳,一家子里出两个戗头,无事也要生个是非,戗出个高低来。东学道徒啸聚光华门一时半刻怕是安息不了。”
说这话的小吏在人群里冒出了头,一双细眼瞟向二衙这头来,想听听他是如何的高见。二衙面沉似海,一语未接。他不是什么也没听到,他是心如明镜———边地这团风雨酝酿多时,恐是躲不过去了,,,,
长久以来的隐忧此刻在他眼里已经冒出一些可以预见的端倪了。
就在众衙员争论之际,前首瞭望的漕头招呼道:“来了,来了,”
众人集体望向江口的远海里,一只由八只帆船组成的商队由远及近正顶着江水奔来。船到近江时,便见首舰船首处立一人环手施礼,这是一位面白无须的少壮男子。见衣着面相真是一路风尘仆仆,在他见到岸上矗立良久的老县丞侯瓒时,他绝然的在倦容中拔高了嗓门遥呼道:“老兄台啊,无恙!”岸上之人随着呼声也是欣喜回道:“侍郎,侍郎呐,总算是到了呦!”这两厢人都急着碰面,这是十几年来频繁业务中培养出的交情。
首舰在江埠停靠安稳后,安侍郎没等役夫架稳梯子便只手撑舷一个旋身从大舰上落了地。众人搀扶老县丞围上时,他便施大礼叩拜,一众人等彼此环礼亲热。随后随船而来的各号商主依次下船登埠,期间众商多是熟脸,有的对这方土地的熟知甚至超过本地土著,互市本就是国事,就商而言这是旱涝保赚的好买卖。官家征缴税金也比地方上的折扣很多,南北往来车旅也由官家筹备,所以百十年来这些商号中很多是祖父子三世传承。期间也有奸佞之徒以次充好,官家没有再给他踏上这片土地的机会,所以本次的互市的绸缎商中就增添了几张新面孔。他们是第一次进入北国,相对于见惯了软山细柳而言的南客们来说北国寒天的凌烈与粗旷令其耳目一新。二月的倒春寒让年前的积雪停止了融化的脚步,他们在江北的山线上连绵起伏勾勒出一副《行人山旅图》来。
负责河泊的漕吏调度船只进港卸货或海口抛锚驻扎。安侍郎在寒暄过后严谨的从怀中掏出本次互市的物料单,按照去岁八月贸易记录:缎七千五百十四段易牛二百,盐二百九十九包,海菜万五千八百斤,海参二千二百斤,大小纸十万八千张,棉麻布四百九十九段,铁犁两百具。今次应朝方请求翻倍,绸缎总额为万五千二十八段,各商号据陈明细数额。老县丞过目后转交漕吏依造审核。对于安侍郎业务上的严谨他一向给予最高的官方评判。他们交情的深厚与持久完全在官商之间完美尺度的把握上。安甲年这个侍郎自祖上起就不是个实缺官职,他是南粤十三行里出身,安家自高宗朝起靠与洋人互市又以西学与洋货博得皇室青睐。加之在廓尔喀军需,川陕剿匪,黄河河工等大事项上努力捐款,得二品礼部右侍郎的虚衔。到道光朝因于英法先后开战,沿海各地被迫开埠,十三行湮没。但侍郎名号犹如家世被传唱,到他这辈开始北上行商沿海诸埠,有熟知与听闻其家世的都要称一声“侍郎”。三年前,老侍郎安培山突患恶疾,南海诸国一行又染船疫,整个人已是生死悬如游丝,好在小侍郎殷勤侍奉,总算扒回一条命来,安甲年三年里因此也是扒下一身皮来。这份孝心无论柜上的还是遥远安东小县等都能感觉的到,因为他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表里如一。就为商而言,利义面前他做的又使人愿意背后称赞。
官务已毕,安甲年神秘兮兮要送老县丞一个礼物,便扬手暗示船上海员从后仓抬一木箱下船,箱长五尺有余,宽高各有二尺。启箱前他又让一众去猜,同船各商知内情的都笑而不语,埠上土著面面相觑不知这卖的什么关子。有些好奇的便走上前去一探究竟,远观近瞻,难究其内,莫衷一是。启箱亮出真容后,衙署与土著众人大骇不已又惊奇连连,只见箱中绳捆一物,长有四尺开外,此物似龙非龙,青黑油亮,说是龟鼋又无龟甲,血口大嘴,獠牙林立,周身覆甲,背黑腹白。
属员中有人惊呼道:“此乃鼍龙!”
安甲年与内情人点头称是道:“确乃鼍龙,此物在我南粤常见,我粤民食之能愈肺疾,平喘止咳,清肺化痰。今送于老兄台,调愈肺疾。”
老县丞老泪盈盈的以诚挚的目光表达了谢意,为自己当年甄选买办人选时独到眼光倍感欣慰。安甲年借机又去打趣景春,让老县丞赏他一副鼍龙肝胆养精固本,鼍脂又对舒经通络筋骨挫伤有奇效。景春腆脸与人相视干笑。
今年为商队接风的晚宴没有按照惯例安排在衙署的行馆而是临江的望月楼上,这是一幢三层木楼的高丽酒肆,建在临江的一座矮山的半腰处,楼前又平整出一块平台,扶栏可鸟瞰山下鸭绿江景,登至顶楼便可尽收对岸邻国村郭田舍,挨到海口涨潮时分便见海潮顶着江水一路北上,气势甚为壮观巍然。白日里的江防城此刻也尽收眼底,驻守官兵们在江色的映衬下显得慵懒散漫。望月楼曾被几经封禁,就因它居高临下可全览窥视江防布局。又因矮山临江一侧坡度渐缓直抵江心,他日边境一旦兵起,进犯之敌便可泅水由此登顶,安东城犹如囊中取物垂手可得。但也因这个居高的原因令他拥有了安东城内别无他处可觅的绝美佳境,面向东南绿江汇流黄海,向东北虎山长城与之遥相呼应,驻足远瞻前有异国他乡,回首又是故国家园,真可谓是美不胜收。自它动工修建时起就因这个军事上的考量便是非不断,很少有人记得起安东知县的样貌,也就是几年前他走马上任时人们在夹道跪拜的间隙里瞥见一个眉目俊朗意气风发的少年坐在高马之上。随后他便结束了短暂的履职生涯不再在他的子民面前露面,衙上事务均有老县丞一人代为署理。对他还有些印象的署员们还记得这是一位意气风发头角峥嵘的书生才俊。他在仨月的衙务中整治衙务,对六房诸事旰食宵衣;请博学以开民智,宣讲圣俞教化民心;又协同江防官兵修葺江防工事维修兵甲,所有迹象都在表明这是一位励精图治的一县之主,假以时日也必是一方力吏。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方兴未艾之时突患失心症,他时而哀嚎顿足,时而痴呆静默,时而攀树走脊,又时而披发散髻衣裤尽敞的挺躺于庭院当中。坊间盛传此事也跟望月楼有关,后衙书斋里少年知县已被望月楼背后金主致残软禁。家眷悉数被掠远藏用以要挟。望月楼也是在那前后又开始解封迎往四方宾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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