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二十五了，”冷涵对着仍旧没有信号的手机，一按，熄了屏：“看来确实是没有表演。”
她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门票被揉了又揉，揉得泛了皱。一个一个地排除，从外到内，最后还剩最中间的人鱼馆没去过。
人鱼馆——就算知道多半是假的，她也还是有点期待。玻璃后面会有什么？一如既往的绿水，扮演人鱼的异装可那达——还是真的会有人鱼，在水中翻着肚皮或是了无生息地躺在沙岸上？
人鱼馆就在出口旁边，紧接着就是一段上到表演现场的铁梯。它是承接着晚间表演的精彩压轴。
冷涵发觉自己或许无意识地走对了当年最火爆的路线，从平平无奇的冰水鱼，极地鹅，到神奇生物——虽然大概率只是由工作人员假扮的。展馆精彩程度的升级将游客引入海中奇闻的盛宴，最后在傍晚时分，带领他们打开六边形中心处嘉年华的大门，迎接童年时的传说，幻想，以及孩童时的自己。
可惜如今亦不过满地狼藉。
临近夕落的天色，湛蓝中烂了橙黄。日落的审判，照射出钢筋残败的金属光泽，点亮了四散的碎玻璃，流星闪闪，昔日的璀璨撒了一地。废墟是梦的荒野，是时间的墓园，是再也无法生出花朵的寂——冷涵看着光从铁梯间隙穿过，夕阳晕染的丁达尔，像为这里蒙上一层灰。
她迈出腿，顺着玻璃渣，故意踏在光下走，故意走在当年的梦幻上。咔嚓咔嚓地过去，也就四五步路，便到了。
那像个层层包装的精美童话。华丽的边沿，垂吊着五彩缤纷的灯饰，水中浸泡着水草、贝壳和绚丽夺目的珊瑚。玻璃缸中是看不清的：人鱼馆内的液体不知原因居然与其它的不同，浅处碧绿清得无色，深处浓郁，缭绕着蓝调的烟纱。冷涵从缸中看见无比多的色彩，青、绿、蓝、白、橙、红，还有…一抹低调到不易察觉的明黄。
……明黄？
她愣怔地向身后望去，茂然丛草中只有余晖镀嵌的金边。可再回头，闭眼睁眼，那不和谐的黄依旧在——不是幻觉，是潜于阴影的幽魂。
或许是傍晚暖风的麻痹，或许是精神异常放空导致了错觉，她大脑惘然中开始填充一些奇异的想象。
纸船，蜡笔，化开了的过期的水彩，亮黄的胶质雨衣，修长的水色长柄伞边，挂着一个个纸制的晴天娃娃。像翻开了一本无人阅读，古旧却崭新的绘本，她看见云，澄蓝如同天际下信鸽飞扬的羽末，消融了白昼、夏风、清冽充盈的空——在那双眼眸里。
所有的所有都将自己重铸，溶作蔚色，蔚蓝的玻璃，蔚蓝的流阳，蔚蓝的红，蔚蓝的——除了黄色，在蔚蓝的海中沉浮，凝洁，聚合起实形——修长纤细的身形。
……这他妈就是人鱼么，长着玛罗斯那样的尖耳朵？
恍惚中她看见她嘴唇翕动，默语如诗。一只手犹如水流方向那样后摆，浪潮般地，推动，带活了沉静——
“砰——！！！”
尖叫是来不及尖叫的，冷涵只来得及喊了句“我操”。力量将面前透明的墙摧毁，闪烁的玻璃砂铺天盖地，光将平静击碎，打响朵朵艳丽的无色烟花。
她反应很快，侧身急躲，却还是被划到了脸，一个踉跄，与渗出的血珠同时跌落地面。耳廓灌进气，嘈杂空白了听觉，她只听见自己心脏的悲鸣和一声闷响，然后便是左手臂碰撞中不堪重负的悲鸣。
那紧攥的拳头停在那里，仿佛对因它而起的事故一无所知，拳头的主人滞住了会儿，收起手，活动着手腕，关节处滴下暗红。
无机质的瞳注视着冷涵，眸中蓝云流动着静止，站定，伫立。
双方都没有说话。
冷涵惊魂未定地，仰望身前不知死活的类人个体。
她无法闻到她身上活物的味道，她站在她眼前也好像只是世界中出现了一团意义不明的彩画。约莫是绘出了位与她年龄相符的青年人，生着同样的东方面孔，那抹明黄被高高拢成马尾，发尾鬈起，沾湿在脸庞、颈侧、后背、腰。
她年轻，却像曾浸泡在陈旧里，穿着几十年前流行的半透明收腰外套和厚底胶靴，修身长裤浅到褪色。
青年女性的眼睛同大多玛罗斯族一样，狭长，泛红的眼尾向上轻挑。眼中却没有那样的纷杂多情，毫无波澜。面颊上两道伤口，划过苍白的皮肤，像黑色泪痕，漠然者无情的忏悔祷告。
可是她没有影子。
冷涵目光悄无声息移至对方脚下。
她能看见她耳朵尖端四个翠蓝耳环上白金的云状花纹，就能看见她颈饰下紫青的勒痕。对方的脚下，空荡荡，原是影子的地方滴满水渍。
死去的人没有影子。
冷涵记得这句话。
她并不完全相信自己所见，更不相信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真的存在，但心脏却愈发大声地叫嚣——果然这确实是个梦吧，荒诞，无厘头，莫名其妙的梦境——
而真实的自己其实根本就没勇气作出逃离的选择，其实早已经又一次乘上那前往首都的哐哐作响的金属怪物？
可臂膀传来的疼痛也是真的啊。
没有影子的人，平淡的目光忽得有些冰凉，和在缸中一样，摆臂，出手，指尖疾驰而来，锐利的尖指甲划破空气。
冷涵只是看着，嘈杂的情绪随心脏律动循环到全身。失落，兴奋，茫然，恍惚——她不认为自己会害怕，本将死者，又何必怕一个要杀她的鬼？
“叽——！！！”
风在冲撞中退避，撞在冷涵手边时，已是浪潮末尾的泡沫。冷涵错愕片刻，随即顿悟，猛地转头：
青年女性面露冷漠，单手掐起一团灰色毛球。
“我靠你——”
冷涵承认她有点急了，直挺挺地起身，劈手上去把不停挣扎的企鹅夺了回来——还是好重但是，“——别抢我鹅！”
对方反应了会儿，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回应，眼中的冰化去了。她拍拍手，絮状棉纷纷扬扬飘落。
没有要攻击人的迹象。冷涵戒备地后退半米。
“这不是鹅。”
她开口只说了一句话，嗓音清冷，使冷涵想到那道想了一晚也没解出的数理题。
“极地鹅。”冷涵更正为学名。
“……也不是极地鹅。”青年女性蹲下，拾起一缕絮状物。棉花又一次颤抖着从她手心被吹走，她专心目送着，冷涵却觉得她正用余光观察自己。
“它是个妖怪。”
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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