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顼十分痛恨士族,而且这种痛恨在他认识谢玉卿后犹为强烈。
在这个世家为贵,占据了所有政治资源的时代,寒门子弟若非出类拔萃才智力压群雄,便永无出头之日。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即便是再差的士族子弟在考核定品时也能定出个六品,而寒门子弟即便才华远胜众人,也顶多只能定到六品,便已是寒门中的最高品。
士族子弟可任清官,高官,进朝廷中枢,寒门子却只能从最下等的浊官做起。
这便是这个时代对寒门子弟的不公。
而最令人讽刺的是,“九品中正制”的最初创始人竟然是他们陈氏的先祖陈群,陈群大概至死也想不到,在二百年后,他陈氏的子孙也会沦为寒门,无法跻身士族之列。
陈顼暗自发过誓,有一日定要破了这“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不公平规则,定要这些高高在上的士族自云端掉进尘埃。
那日,他怀着这份理想与抱负来到了建康,在秦淮河畔见识到了许多大袖翩翩聚集于画舫上清谈的世族子弟,这些世族子弟眼高于顶,恍若神仙一般高不可攀,可望而不可及。
而就在这一众世家子中,有一人犹为清新夺目,“他”并不像其他世族郎君一般脸上敷粉,穿得素白无瑕,而是一身简单的窄袖玄衣,一头青丝挽成发髻,只用了一支白玉簪束着。
“他”的面容清隽秀朗,有女子般的温婉,却也有男儿般的英气。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只往人群中一站,一种独特的气质便让人无法忽视。
“他”亦正在与人清谈,但似乎话又很少,待众人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堆后,问“他”的意见,“他”只一笑了之,不作回答。
然而“他”的傲慢无礼又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反感,不仅如此,反而更得众世家子弟对“他”的瞻仰尊敬,哪怕“他”惜字如金,但只要说了一个字,都能让人广为流传,视为金玉良言。
“怎么?看上他了,虽说现在喜好男色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你可别以为‘他’是什么世家郎君,‘他’可是陈郡谢氏嫡长女谢玉卿,也是我南梁的第一才女,就连太子,陛下都对她极为推崇。”
耳畔有几位郎君的谑笑声传来,陈顼寻声望去,见是几个世家少年郎正在私下里议论这位女扮男装的士族女。
“既是嫡长女,那为何又这幅不男不女的打扮?”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叫任性妄为,旷达风流,谢家集合族之力才培养了这么一位惊才绝艳的嫡长女,早就没将她当女儿来看了,也由着她的喜好,如今她更是在东宫太子身边做属官,专门为太子选拔人才,若是你能得到她一句称赞,那便如金玉加冠,一朝飞黄腾达,成为太子身边的红人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不过,要想得到她的一句称赞可真难啊,你看那些人,嘴皮都说破了,可有得到她一个字的回应?”
听到这些话,陈顼的目光便从谢玉卿身上挪不开了,对这样一位有传奇色彩的才女也有了不一般的憧憬,于是,他心中暗下了一决定,打算赌一把。
就在谢玉卿与一众世家子弟自画舫上下来之后,陈顼大着胆子向被人群包围着的谢玉卿奔了过去,他拦在众人面前,对那高不可攀的身影喊道:“九品中正制不过是腐朽没落的制度,由它来选拔出来的人才当真对国有用么?昔日有王衍清谈误国,何平叔甚至造出了毒害世人的五石散,使不少名士因发散不当而猝死于病中。”
“别的不说,琅琊王凝之身为会稽太守,竟然愚信天师道,在天师道首孙恩叛乱之时,他不带领军队抵御,却在自己家中踏星步斗,拜神起乩,以至于城被攻破,一刀枭首,而嫁于他的一代才女谢道韫晚年却落得满门被屠、子孙皆亡的下场……”
“住口——”
有部曲越过众人,箭步来到了他面前,将一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无妨,凌夜,放开他,让他说!”
凌夜知道谢道韫乃是谢玉卿的先祖,而且一直是谢氏子孙所学习的榜样,如今被这个寒门子拿出来说,岂不是对谢家先祖不敬!
陈顼见谢玉卿果然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便拱手向她行了一礼,说了句:“陈某只是觉得九品中正制并不能为国真正的选拔治世之才,长此下去,朝代更迭,战争还是无法停止,若想国祚长存,必施改革,此乃陈某的一点薄见!”
“告辞!”
话说到一半,刚勾起了谢玉卿的兴趣,陈顼便拂袖离开了,有一些世家子愤愤然想要命人去追,谢玉卿阻止了他们。
“不过一寒门子想引得大家的注意罢了,何须跟他一般见识,诸位郎君还是算了吧!”
有了谢玉卿这句话,那些世家子们表面上也得装作大度,不再与陈顼过不去。
陈顼知道,他已成功的引起了这位南梁第一才女的注意。
后来果然没过多久,谢家的人便找到了他,道是谢玉卿约他到一凉亭处煮酒畅谈。
他如愿走到了这位谢氏贵女的面前,也抓住了这一次机会,在她面前展露了自己的才华以及理想抱负。
再之后太子萧统在东宫举行清谈盛会,他得到了一张由谢玉卿为他求来的请柬,亦在东宫众士子们面前展露了自己的诗才。
他的名声自此也传了开,有了定品入仕的机会。
起初他只做了一名县令,但在任期间做出的政绩十分明显,很得百姓爱戴,同时也得到了谢玉卿的肯定以及赞赏。
“现在的世族子弟有很多虽然领了朝廷的官职,但并不会干实事,四处游山玩水,号称不理俗务,是为名士风度!
我谢家虽也是士族,但我知长此以往,士族不过是守着枯骨为美外表华丽的躯壳,终有落败之时,国家亦非长久兴旺之象,但只有我一人如此想,并不能改变什么。”
“好在,陈郎君是个做实事之人,与我有同样的理想,若陈郎君愿意,我可再向太子举荐,让你入朝廷为官,你可愿意?”
感受到谢玉卿对他的认可与欣赏,陈顼心中狂喜,但他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停顿了半响,终于大着胆子问出内心所想:“谢玉卿,我若去你家向你提亲,你可愿意嫁我?”
谢玉卿当时只愣了一下,笑道:“祖父并未打算让我嫁人,而是招赘,不过,你可以试试?”
他知道试试的言外之意,便是她答应了,接下来便只要让谢氏的一家之主,她的祖父谢经能答应这门亲事,他便可以娶到这位谢氏贵女。
从此以后亦可摆脱寒门的束缚,成为人上之人。
所以,他后来鼓起勇气试着去向谢经提了亲,但未想到遭到了谢经严厉的训斥。
谢经甚至言辞激烈,狠狠打击了他一番,道:“我谢家的女儿就算是不嫁,也绝不会嫁寒门。”
这便是士庶不通婚的不成文规定,他原以为谢玉卿会在她祖父面前替他说好话,却未想竟遭到如此羞辱。
自此以后,他便不敢再踏入谢家之门,却更加的痛恨这些高高在上的士族。
直到有一天,侯景带着兵马攻进南梁,佛门天子萧衍为了安抚这位东魏来的降将,不断的给他加官,送粮草,以至于侯景的胃口越来越大,竟然向萧行提出了想娶王谢高门女儿为妻的要求,甚至点明了要南梁的第一才女谢玉卿。
萧衍不敢得罪门阀士族,也知道谢家绝不会将苦心栽培出来的女儿嫁给一个浑身找不出一个优点的鲜卑化羯人,于是便委婉的拒绝了他。
这一事令侯景十分愤怒!
他知道机会来了,若是能借侯景之手,灭了这些高高在上的士族,那么就不再有士庶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想要得到谢玉卿便不会遭到她家族的反对,他甚至可以趁着南梁大乱之际做出另一番成就。
于是,他派人仔细观察着侯景一方的动向,甚至让人有心挑拨,使得侯景最终带兵攻进了建康,一路上还有许多与他一样同样憎恨天子与士族的贫民子弟加入到侯景的军队之中。
侯景的破坏力果然极强,到了建康之中,他竟然很快便控制了台城,并带着兵马四处烧杀抢掠,首先便下令要诛杀王谢两大世族满门,活捉谢玉卿。
他提前命人给谢玉卿送去了信,让她赶紧逃离乌衣巷。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谢玉卿果然逃了,除了几个孩子,谢家其他人皆死于兵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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