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拉出一地影子,朱温带着三千余人来到道场寺。

可能是治汴十二年,也或者其他缘故吧,虽然众叛亲离,处于狼狈流亡,仍有人为他断后,追随他。弘农之变时,从驾武士、官僚、随从一度超过万人。途中被乱军撵着屁股杀,犹不断有杀材、大臣拼死掩护。比起威望大跌后被部下直接处决、逮捕、全盘放弃的崔季康、康传圭、李全忠、秦宗权、韩简、高骈、李克用之辈,朱温是幸运的,至少暂时。

一路播越下来:

石壕村外,中书舍人韦郊的血溅到他脸上。

渑池口,秘书令张衮、起居官程震一刀扎他坐骑屁股上,独步战死。

被他嫌弃本领低微的侄男侍卫长朱友宁淹没在乱军马蹄之下。

夹马指挥使尹皓、天武都头韩瑭、白马将胡赏、亲骑元从邓季筠……的怒咒搏杀还在耳边回响。

被他称作“天赐我也”、“天下的好东西我与你一起分享”的寇彦卿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一向宽厚待人、忠孝两全的长子狠毒起来,弑父杀君完全不遮掩,能直接对他喊出:“速将老狗碎尸万段!”这样的诛心之言!

这几天的经历对老朱,至死难忘。望着在道成寺内各处休憩的三千余人,即使心坚如铁、冷血无情如朱老三,亦不觉潸然泪下。

哭的是什么,说不出来,反正只是难过,泪奔。

这一辈子,不知道在玩弄些什么权术。

这一辈子,不知道在骄狂得意什么。

这一辈子,不该跟着将士们打骂文官是毛锥子。

这一辈子,不该那么卑鄙无耻,该有的操守、底线该有的。

“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的道理,该听一听的。

……

这一辈子,活得糊涂,活得像个笑话。

在佛堂对着菩萨顿首长跪不起,呜咽之时,他想起了潼关的那个雪夜。

那一夜,凌云壮志的大军踢到铁板。

那一夜,入长安的豪赌为输。

那一夜,威震四海的汴人被上帝降下神罚诅咒,拉开衰败的序幕。

也是那一夜……

他是上帝专门派来与自己斗法的么?

否则怎么可能短短几年,使病树枯木逢春……

朱温无声痛哭。

蓦地起身。

“噌!”腰间剑出鞘,染血的阙口锋镜照出模糊的一副蓬头垢面。

鬓边,缕缕白发是如此刺眼。

朱温怆然一笑。

遥记当年五百元从入汴州的踌躇满志。

从平巢灭蔡的一时无两到大马入徐的气吞万里如虎。

从薄蒲失利的黯然销魂到如今的万念俱灰。

黄巢,张全义,王重荣,杨复光,孟楷,林言,刘巨容,田令孜,朱珍,李唐宾……当年与他是敌是友、是上是下的故人,都已陆续凋零。

时代变了啊。

也累了。

他举起玉具剑,抵近脖子。

然而在擦破皮肤,准备发力滑动的霎那,他迟疑了,犹豫了。

他做不到勘破生死。

他怕死,被刀斧加身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秦王绕柱。

他还想再见天后一面。

那年春天,穷困潦倒、孑然一身的他,在宋州一片竹林,偶遇了这個让他整整六年念念不忘、思之如狂的女人。一个为了她,可以唯唯诺诺,放弃将相、大丈夫尊严的女人。

他并不认为耻辱。

如果不是真的痴迷,谁又愿意当舔狗呢?

别人奚落,嘲笑,那只是还没遇到那个足以让自己为之疯狂的那个人。

这一刻,朱温双眼迷离,昏沉沉的脑海只觉天旋地转,一颗心仿佛在被乱刀搅动,痛得喘不过气来。自己败亡在即,天后已是奇货。

她又会落到谁的手里?

她会是什么结局?

“陛下,伊、洛镇遏使王檀率所部顺义军一万五千人来勤王,正在道场寺外等候谒见。”佛堂外,有人喜悦禀报道。

这让朱温下意识振作了一些,感觉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但随即,又被恐惧驱逐。

威权一旦瓦解,已是奇货的又何止天后,他也是了。黄巢退出关中后被各路旧部疯狂背刺、抢人头,他记忆犹新,因为他也是其中一员。而且王檀是神策军将门出身……以他叛国背李对恩主的决绝、酷辣,很难预言会干出什么。

但既然还在寺外等候传召,暂时不会反。

擦了擦眼泪,朱温走出佛堂。

“陛下!”王檀走进道场寺,看见朱温,远远解下佩刀,率领部下参拜。

侍卫挪动脚步,欲把朱温挡在身后。

朱温隐晦地扯了一下,小跑上去,亲自扶起王檀一干人等,然后握住王檀的手,别过头,哽咽不忍:“王卿!”

没办法,压力过于巨大。

这个压力不是其他,武夫造反,哪里没有?朱温也有心理建设。主要是对未知结局、死亡的战栗。董卓,李傕,苻坚,冉闵,侯景,朱泚……想起这些人的花式下场……说不怕,那是假的。

“陛下……”王檀对朱温并无多深的君臣感情,但看到朱温宛如被兽兵凌辱后的凄毁少妇,还是有些难言。堂堂汴帅,大梁皇帝,何至于此。

朱温意识到失态了,松开王檀的手,问道:“朕初播而来,洛阳如何?”

“洛阳只臣一部,附近金墉城、孟津各有一个镇将。”但都按兵不动,在观察局势,或者说,在等朱友裕接收。

朱温已被儿子趁着王师进薄的机会掀翻,继续为其效力,就得面对和朱友裕开战。事到如今,父子谁强谁弱,谁的赢面更大,不问可知。况且朱友裕在汴军之中本就极富威望,否则这次也不可能一举得手。如无意外,他已整合了陕州的十余万人马。

他王檀要跟朱温一条道走到黑是他的选择,在朱温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其他将领多不会站朱温。没意义。中原格局马上洗牌,把兵马在朱温父子的内战中拼光,那才是蠢。

朱温脸色更加衰败:“洛阳可有乱军?”

“有,但不多。有臣等在,当不敢进犯车驾。”王檀答道。

朱温心一揪,闭了闭眼,又问道:“友裕逆子如何?有他的消息么?”

王檀奇怪地看着他。

你刚摆脱他的追杀?不比我更了解?

“定是在渑池收拢乱军无疑。”顿了顿,朱温叹道。

收拢整顿乱掉的陕州行营只是其一。崤函道上还有朱友恭的部队,朱友裕可能会想办法吞并。

另外,老朱应该感谢李某人。若非欲趁此良机从叛军身上咬下一块肉的李某缀尾交战,缠住了朱友裕,他在这喘气的空当都没有。

乱?并不乱,事件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数学模型描述:小温以速度甲离开弘农,半个时辰后小裕以速度乙出发,追赶小温,边走边招集朋友。一天后,小李以速度丙出发,追赶小裕……

“陛下莫要灰心丧气。”王檀说起正题:“乱军势大,咱们只有不到两万人,臣欲率部护送车驾还都。俟入汴,便号召中外,共讨友裕。此贼谋杀君父,人神共愤,断难得逞。”

朱温只是不语。

老巢他留了万余甲士,由石彦辞、丁会、王彦章、戴思远分统。

虽然他们弑主降李的概率很小,汴州可以视作安全去处。

但必经之路上的郑州防御使赵克裕、河阴关塞制置使黄文靖、虎牢关使贾晟、忠武军节度使赵昶四头拦路虎,二赵与黄在弘农之变发生前就劝过他退位,不可能放他回汴州。只须在郑、许一带拖他一两天,朱友裕就能从后方赶到,将他围杀。

即使通过华容道,汴州守军也不一定敢接纳他。除非你带着数万大军,让他们看到你有翻盘的希望。丁会、王彦章可以是忠臣,可以冒这个险,万把守军也可以有一小撮义士……

另外,局势至此,朱温并不认为王彦章、丁会、石彦辞还能掌控汴州和守军。

按常理推断,军乱大概正在进行中。

总之,难。

只能沿颍水南下了,看看能不能收服淮西行营。若成功,则携军东进,再收颍、亳、宋三州团练与镇戍军,以三州为基,与逆子打擂台。

想到这,朱温给自己打了打气,然后问王檀:“王卿,顺义军可愿从朕南狩淮西?”

说罢,用惴惴不安、又饱含期待的目光看着王檀。

“部分将士家眷在汴州……”王檀面露难色:“臣一会与将士说说,尝试下,能带多少带走多少吧。”语气颇为勉强,心也不禁一痛。

他也舍不得家眷。其妻羊氏和几个小妾美艳无比,只要在家,几乎夜夜云雨一挑七。抛弃美人从颠沛,王檀想也不敢想。但他自知卖国贼之属,没了朱温靠山,任何人持节汴州,都可能在长安的施压下将他交出去。

他四代公侯。曾祖泚官至防御使。翁曜定难功臣,父环位列九卿,他非常清楚朝廷对叛徒的态度,只有两个词——残忍,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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