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宋七星,恍然忆起了他深藏心底的惨烈一幕。深夜,面色惨白的少年在坟头自焚。他只能眼睁睁目睹那人化为灰烬。
忽感悲凉,忽觉可笑,曾经的悲悯之人如今也落入了昔日令他同情的处境。
那是他手下的小战士,那年才十一岁,为了两袋米和三贯钱,谎报年龄参了军。
宋小将军看了出来,便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如果是不得已的缘由,他会让他留下来的,宋七星自己也是十岁入伍,他能这样做,别人为何不能?但毕竟人命关天,他是自幼习武,有名师教导,可寻常人家这么小的孩子,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去哪找什么名师?既无武功傍身,这个年纪上战场,不是找死么?原本以为,应是稚嫩少年建功立业的迫切心愿与天真念想,便连劝其回家的话都早早想好了,却没想到,那人腼腆地笑了笑,微微抬眼,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要养自己,养妹妹,我想让爹娘不用再那么辛苦地照顾我们。”
宋七星不知道怎么样的家庭,会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如此急切地想要担负起养家的重担。他想当然地认为,既然这孩子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逃离家庭,那肯定是因为父母的不尽职,他若再将他送回去,便是害了他。也罢,他就将这孩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既然他的家庭没办法给他请来师父,那他就做他的师父。
必不让他在喋血沙场上丢了性命,失了姓名,也就是了。那时,宋七星如此想着。
但他后来才知道,小战士的父亲,是他们县里有名的卖货郎,早出晚归,卖的东西物美价廉,用他爹的话说就是:“赚的虽然少,但都不是昧良心的钱。”母亲绣艺精湛,于女红一道很有天分,曾有机会到拜得名师,但为照顾年幼的他而放弃。而他的妹妹那年才五岁,就已经开始帮爹娘做家事了。
不是穷人善良,而是勤劳善良的人往往深陷于贫穷。在不良的社会环境里,良人无路走。一家子好人,一家子不得善终。
卖货郎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里丧了命。绣娘悲痛难抑,常常哭泣,为了生计,常常刺绣到深夜,没过两年就瞎了眼睛。妹妹被人拐走,因奋力抵抗而横尸荒野。绣娘在丈夫和女儿接连丧命后上吊自杀。
盛元五年秋,在藤魁军凯旋即将之时,在得到好心的邻居捎来的丧信之时,小战士才刚因军功获封百夫长,却再也上不了战场了。在同漠北军的最后一场战役里,他为救一个误入战场的盲聋牧童而丢了一条手臂。
那个牧童是漠北人,砍断他一条手臂的也是漠北人。
那个牧童后来被宋七星派人送回了家。他家中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父亲不知所踪,据说是因为战火侵袭,独自逃难去了。牧童为了让他和母亲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只能依靠平时跟父亲放牧的经验摸索着独自行动。
一国的富人为了侵吞另一国富人的资源而挑起战争,让穷人的孩子替他们承受战火的烧灼。
无论是宋七星还是萧姝,他们一直都不自觉地在以旁观者和救世主的身份眼光来看待世间的苦难。终于有一天,他们自己也身处其中了,被宿命推动着,命中注定,要饱尝人世间的辛酸不公。那些冷酷陈腐的规则、轻佻傲慢的视线、苟且迷茫的日子,铸就的不是苦难中美丽崭新的坚韧自我,而是深深的自厌与自卑,是在远远看过繁花似锦的春光后,愈发真切地感受严冬之中的寂寞荒芜。
宋七星后来会忍不住想,如果不是他自以为是地将小战士留在了军营里,那个孩子的家庭或许就不会破碎,他或许就不会万念俱灰,自寻短见。是他,是他害惨了那一家人,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萧姝,你等我。”
这样的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萧姝隐隐听见他说的话,在昏沉沉的黑暗里,这道喑哑痛苦的声音赫然击在她的心上,霎那间,满室俱亮。不知怎地,她恍惚生出想要等待的心念。她该等他,他们理应共同活下去,活得恣意明朗,不枉此生。
娘亲、师父,是你们派他来救她的么?不是宋七星,是六舍。对不起,她不该害怕的……你们对她倾注了万般的心血和爱意,她应当为此好好活下去,坚若磐石,韧如蒲丝。她要去看漠北的塞外孤烟,要去赏西疆的高原雪山,要南与北都逛一圈,要无畏亦无憾。
虽然现在,她哪也去不了,但总有一日,她能挣脱一切束缚与枷锁,不做谁的女儿、谁的殿下,只做萧姝。
谢焕,这就是你曾一次又一次提到的“苦难”么?这样的痛苦,世上究竟还有多少人在经历?在忍受?造成人痛苦的根源是什么?果真如佛家所说那般,是欲望么?圣人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真正使世上绝大多数人感到痛苦的,是不公不义,是权力的压迫,是自上而下的剥削和侵夺,是身处意在维护统治者既得利益的秩序中时被规则紧裹缠绕的不均不安。
这种痛苦,究竟何时可以消失?
幸好,幸好在面对这急遽而降的一切时,她并非独自一人。
他没告诉她自己是怎样请来的大夫,但她自然是不问即知。那人头上缠着绷带,藏也没处藏。在那年寸步难行的暴风雪中,有一少年僧人奔波于大街小巷,挨个敲开了城中医馆的大门。风声呜鸣,雪扫双肩,少年嘶哑呐喊,跪地磕头,换来的,却只有驱赶或无视。医者大都仁心,可又有几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为素不相识之人,冒着失去性命的风险出诊?是常理,亦是人情。
“求大夫救我妹妹性命!”
“求大夫救我妹妹性命!”
“求大夫救我妹妹性命!”
一声声,一遍遍。泣血的呜鸣,卑微尖锐的哀求,与凄凉嘈杂风雪声一同淹没于荒凉街巷。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六舍自己都记不清这是他敲的第几扇门时,门开了,他隐约见着了一位短发老人,强撑着一口气道:“求大夫救我妹、妹……”
“痴儿、痴儿啊。”
叹息声,风声,雪声,一时全归寂静。他亦遽然跌进了深沉无际的暗谷。
他知道,她有救了。幸好,她有救了。
后来,萧姝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她醒来时,六舍就撑着头坐在脚蹬上看着她,眼底乌青,却不见丝毫困意。她说渴,六舍便立即送上了水,她说饿,六舍更几乎是喜极而泣,跌跌撞撞地跑向厨房,煮了碗面糊糊,一勺一勺地喂给她。里面放了糖——不知从哪来的糖,可还是很难吃,但她还是安心受着六舍的伺候,吃得一口不剩。因为记得自己答应过他要活下去,去看人间好光景。
那是她最后一次崩溃。
他们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从那时起,萧氏长公主与宋家琼玉郎全都死去了,幸存的居士与僧人会相依为命地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那时,他们才去到朴元山不久,被皇帝流放的贵族,连贫民也不如。他们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能指望,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彼此。一个八岁,一个十六岁。两个孩子就这样相互搀扶着,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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