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迷魂谷
特别勤务分队走进去的那个地方看上去像个山洞,其实只能算作一个过道。过道百十米长短,过道里边,又见一重亮天,又是一片雪原。
这里便是被秃鹫他们称之为迷魂谷的地方。
迷魂谷并非能迷住人的灵魂,但它的特殊地质结构确实产生了一种令人恐怖的效果。据后来科学考察分析,这里除有侏罗纪火山喷发的强磁性玄武岩体外,还分布了30多种铁矿及石英闪长岩体,峰值达1000——3000伽马。由于这里地表岩体和铁矿带形成的强大磁场和电磁效应,夏季经常引来雷电云层中的电荷,因而产生空气放电,形成炸雷,人畜一触,即遭灭顶之灾;就是在冬季,强大磁场和电磁效应,也足以使人神志迷糊,失去自控能力。如果不及时从中走出,只有束手待毙了。
但是,小分队里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见这里另有天地,什么也没想,就走了进去。
巴维尔走进这里的时候,只觉得心里沉了一下,耳朵嗡嗡地响将起来。不过他并没有在意,他想可能是刚才穿越过道的时候,里面有点暗,猛一见前面出现了亮的天和白的雪而引起的不适感觉。
前面仍然是平坦的旷野,两侧除了黑漆漆的陡峭的悬崖,不见有什么异物。雪还在继续下,整个旷野里依然蒿草连绵。干黄的蒿草上堆满了棉花般的积雪。
尽管这里与外面没什么太大区别,但巴维尔和小分队的每个成员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可又说不出来这种不大对劲怎么来的。
巴维尔说了声:“注意警戒,搜索前进。”
大家听了这话,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游离于耳、发自半空的感觉。
于是,大家就继续向里搜索而去。
雪地在不停地往前延伸,黑漆漆的山崖在一个劲地向里扩展。雪,照样在半空中飘摇、舞蹈。所不同的,就是摆脱不了那种恍然隔世、头昏脑胀的感觉。
大约中午时分,他们走到了一段凹进去的山崖下。这时候,前面的战士忽然指着不远处喊道:“看,那是什么?”
大家便一起跑了过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使所有看到它的人无不惊骇万状。那是一堆直升飞机的残骸,圆形的、锈迹斑斑的机头栽在蒿草丛中,机尾断裂在一旁,周围散落着七零八落的螺旋桨的页片。机头旁的雪地里,半埋半露着几具白森森的人的骸骨,看上去更让人惨不忍睹。
大家都默不做声地站着,没有一个人说话。看到它,巴维尔忽然想起多年以前,QH省政府曾经借用一架直升飞机,飞抵可可西里上空勘察,后来那架直升飞机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当时就怀疑它是否坠毁在桑洛依那里边,但一直无法进来搜寻。现在看来,这一猜想被证实了,它果然坠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巴维尔指挥战士们将那几具人的骸骨掩埋掉以后,又继续前进。
傍晚时分,天又刮起了大风。风是沿着那道黑色的山崖迎面刮来的。大风夹着雪片戗面扑来,弄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看看天色已晚,巴维尔就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在附近找了一片避风的地方,就地宿营。
晚餐非常简单,每人两块压缩饼干,因为驮在大白马身上的饼干箱已经空了。每人发过两块以后,就剩下十几块,再连一个也分不到。
巴维尔吃了一块,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此时,他的心情沉重得厉害。小分队目前的处境已经十分困难,可以说正面临着一场生死存亡的考验。作为这支队伍的最高首长,他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食品完了,而秃鹫的巢窝在哪里,到现在连一点影子也没有发现。他本来估计秃鹫最有可能躲在这里,但经过一天的搜寻,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了。特别是见了那架坠毁的直升飞机以后,他心里甚至陡然增添了一层恐怖感。但是,他又不甘心匆匆忙忙撤出去,既然进来了,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免得遗漏了什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秃鹫万一藏在这里面呢?
但是,小分队目前的处境又让他一筹莫展。金涛死了,可他死得明白,打死他的凶于也在他的枪下毙命了。可罗小禾死得冤,死得不明不白,最后连开枪的是什么样的人也没看清楚,就死了。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整个小分队不明不自地中了秃鹫设下的圈套。联想到昨天那不见人影的枪响,进了过道一天来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和那种怪异的感觉,加上那架坠毁的直升飞机,他越来越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越觉得不大对劲,就越是产生了一种不祥与恐怖的感觉。
这不是一个什么好地方!他想。看来得加快速度。如果明天还没有一点秃鹫的影子,就得赶快离开这里。
第二天天还不亮,他们就继续迎着戗面风,加快了速度,继续向前寻去。
然而,还不到中午,眼前的景象就把他们彻底弄懵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摆在眼前的竟然还是那架直升飞机的残骸。
是的,一点也不会有错。那机头仍然扎在蒿草丛生的雪地里,机尾断裂在一边,那些螺旋桨的页片大部分已经被雪埋住了。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贴着悬崖往前走,怎么竟能够返回来呢?
于是大家便定定地站住,想努力弄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可脑子里一片混沌,甚至连东南西北也弄不清楚了。
巴维尔掏出指北针辨别了一下方向,只见那指北针转了一圈,就指在靠悬崖的一边,根据这个方向,要找到那个过道,就得沿着昨天走过的道路继续向前走。可他明明记得昨天是从相反的方向来的。
此时大家的头脑里都有些糊里糊涂,尽管觉得方向不大对头,可还是愿意相信那东西,因为他们以前只觉得是在往前走,谁知又回到了坠毁的飞机旁。
因此,大家就继续向前走去。
雪还在下,风还在继续刮。十几米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就根据那指北针所判断的出口方向,一直向前走去。
巴维尔看见天色不早,就抬腕看了看表,谁知那表早都停了。
他记得昨晚上睡觉前还在黑喑中摸索着上了一阵子的,怎么现在会停了呢?他扭头问一旁的周有龙说:“你的表几点了?”
周有龙看了一下自己的表,说:“停了!”
巴维尔又去问别人,就发现其他人不管是电子表,还是机械表都统统停了。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就摘下表,使劲上起来,可直至表把子再也转不动了,那表还是不走!
完了,他想。这是一个什么地方?怎么连手表也会不走呢?
看来,不仅仅是表坏了,而且连指北针也失灵了。
怎么办呢?
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山崖和漫卷的飞雪,不知道想什么办法,才能离开这个可怕的魔谷。
他把周有龙和马玉彪叫在一边,简单地商量起下一步的对策。
马玉彪不耐烦地说:“往前走,我就不相信走不出他妈的这个鬼地方。”
周有龙想了想,说:“我看还是往回走,因为咱们就是从这个方向来的。”
巴维尔见双方争执不下,就说:“那咱们兵分两路,从不同的方向往前找,不管找到与找不到,最后都回这个地方集合。”
他回身看了看山崖说:“记住这个地方,这崖上面有一个鸦嘴样的黑石头。
之后,就兵分两路,向不同的方向摸黑而去。
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两支队伍又奇迹般地碰了头。这时候,他们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们找不到那个神秘的过道。
他们彻彻底底地迷路了。
天色如铁一般凝重,好像是只黑色的魔罩,罩在了这个魔鬼般的迷魂谷上空,那些纷纷扬扬的白色的精灵不断从空中洒落下来,可还没等落入地下的杂草丛,就被打着唿哨的寒风卷起来,在黑漆漆的悬崖下舞蹈着、碰撞着,最后又无可奈何地跌入崖跟前。
黑崖幢幢,峥嵘似鬼,好像是一只黑漆漆的巨口,随时准备着把这误入魔口的几十个人全部生吞掉,咽进肚里去。
小分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了。
粮食断了,几天来没有吃任何食物。有好几个战士已经饿昏过去了。
巴维尔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力。开始,他仍然把希望放在寻找走出魔谷的路径上。可几天来不仅一无所获,而且空耗了战士存余不多的力气。后来,他把希望又寄托在与外界的联络上,可打开电台才知道,电台也失灵了。
这一切,都预示着一个不容置疑的问题: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这一条路了。
巴维尔相信,小分队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就此死掉的。对于一个战上来说,如果没有完成任务,没有履行完自己的使命,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去死,谁也不会答应的。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活下去。
但是,怎么活呢?没有吃的东西,甚至整个雪原里面连一只猎物也找不到,拿什么来维持生命呢?
这是他现在正苦苦思虑着的问题。
此刻,战士们都在崖下的风雪中或坐或躺,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也无法顾忌风雪的袭击了,看得出来,他们一个个都疲惫不堪,脸上、嘴唇上已经风干成了一层粗糙的皮。饿极了,就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马玉彪也嚼着那雪。他大概是小分队里饭量最大的。可这几天来,他一直这样用雪充饥。过去五大三粗的一条壮汉子,现在已经明显地消瘦下去了。
周有龙更不消说,两只眼窝深陷下去,胡子长了足有半寸长。他坐在巴维尔一旁,一边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一边抬头看着雪花飞扬的天。
巴维尔看了看大家,眼光就移在了站在雪地里寻吃蒿草的白马身上。马料早已吃完了,雪驹只有寻吃着露在雪地外面的蒿草。巴维尔看了看白马,旋即,又把眼睛移在了警犬那边,可不大一会儿,他又把眼光移在白马身上,随即又移开。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他就从雪地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白马身旁,看着它吃草。白马看见他,就亲昵地打着咴咴的响鼻,用头在他的身上蹭了起来。他顺手揪下一把干黄的马先蒿,像上次在马厩里替它揪草时一样,把那草一下一下地往碎揪。草有点发潮,他就一点一点地揪碎,然后慢慢递在白马的嘴前,哽咽着说:“吃吧,雪驹,多吃点。”那白马就从他的手里叼起碎草来慢慢嚼了起来,边嚼边亲热地看着巴维尔。
巴维尔一下把头移在一边。眼前的白雪和黄草渐渐迷蒙起来,变成了一片模模糊糊的苍白。等到白马嚼完草全部咽下去以后,他猛一下转过身,把冲锋枪的枪口对准了白马!
战士们全部惊呆了!
这时候,只见马玉彪一个箭步冲上来,用身体紧紧护在白马的身前。这个高大的汉子,一只臂膀挡住了马的脖子,一只臂膀挡在马的后背。他吃惊地瞪大眼睛,愤怒地吼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巴维尔看着他,端枪的手开始抖动。半天,他从嘴里憋出了两个字:“闪开!”
“你想干什么?”马玉彪又吼了一句。
“闪开!”巴维尔低沉地命令道,端枪的手抖得更加厉害。见马玉彪还护着白马不放手,就又大声喊了一句:“闪开,我要杀死它!”
“杀死它?”马玉彪不相信似地瞪着巴维尔,然后愤怒地吼了一句:“不行!”
他一字一顿地说:“要杀你就开枪吧,反正我不离开。”停了一会儿,就有晶亮的泪水从眼眶流出来:“你不要忘了,它为我们做了多少事,卖了多少力气?它不会说话,你给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你让它驮什么,它就驮什么。现在驮进来的食品吃完了,你就想着连它也一块吃了。你大概忘了吧,金涛死的那天早晨,它……它……”
说到最后,马玉彪已经说不下去了,只见他的脸上已经泪水奔涌,顺腮倾泄而下。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泪,接着又继续说下去:“它简直就不是一匹马,它和人没有区别,它是我们的亲兄弟!你要杀它,你良心何在?人性何在?你能杀得下去吗?啊?你说呀,说呀!”
马玉彪步步紧逼,弄得巴维尔已经无言以对。
他怎么能忘呢?他怎么能不记得这匹他亲自征服过的草原上最英俊的白骏马呢?此时,他的眼前好像电影中的蒙太奇一样,闪动着一幅幅画面。他似乎看见了那匹慓悍的白儿马在绿草原上飞驰的雄姿,白色的鬃毛如一排忽拉拉作响的旗帜随风飘展着;几十里茫茫沼泽里,大白马背负着重物走过泥水地,蹄下不断发出巴叽巴叽的声响;豹子掌的木桩上,它高高腾起身体,用蹄子一下又一下刨动着拴在木桩上的缰绳结;掩埋金涛的墓地前,它一声长嘶,流星般穿过金黄色的蒿草丛,一路狂奔而来;小分队营地的马厩里,它不吃一口草,眼泪成行地滚落下来……
这一切,他怎么能够忘记呢?
他的两手端着枪,声泪俱下地说:“玉彪兄弟,大白马的好处我巴维尔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并且我也将为我今天的举动后悔一辈子,难过一辈子!但是,玉彪兄弟,现在小分队出不去,吃不上东西你不是不知道。我愿意看着你和大家成天抓着雪团充饥,最后一个个被饿死吗?你想想,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如果完不成任务就死了,我们能对得起谁呢?”
马玉彪听完这些话,双手慢慢顺着马的胸前滑落下来,蹲在地上,抱着头,牛吼般地嚎了起来。
战士们也都纷纷抹起了眼泪。
巴维尔向站在一边的周有龙使了个眼色,周有龙就走到马玉彪跟前,搀开了他。
这时候,只听巴维尔一声大叫,端在手中的冲锋枪就响了。风雪弥漫的山谷里顿时回响起一串撕裂心肺的枪声!
在枪声中,白马慢慢地倒了下去,慢慢地摔倒在雪地上。
殷红的血从它的胸前流出来,洒在雪地上,好像刹那间坠落的一片红色的花瓣,使白色的雪地顿时增添了一片壮丽的色彩。
枪声的回音还在缭绕,山谷中回荡着一种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后来,那声音就全部消失了,听不见了,整个山谷又陷入到死一般的沉寂中去了。
沉寂,仍然是沉寂。风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停了,只有白色的雪花在静静地飘落。那雪花颤抖着落入血迹中,一片又一片点缀在这殷红的血的花瓣上,好似那花瓣上骤然间迸放出来的白色花蕊一样鲜亮、夺目。可只有瞬间功夫,雪花便与那血迹融为一体。
“雪驹——”
那个接替金涛养马的小战主,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向前扑了过去。周有龙马上死死地拦住了他。
队伍中顿时哭成一片。
巴维尔倒提着枪,茫然地注视着那纷飞的雪花。他不知道自已刚才究竟干了些什么?他看着那飞落的雪花,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的,只有雪片在迷朦的泪眼中不断地飘啊,飘……
周有龙拦住那战士,眼睛也开始发红。但他又强迫白己冷静下来。他拍了拍那战士的肩,就走向白马跟前,站住,看了一会儿,就从腰里拔出刀来,蹲下去,握刀的手颤动着,在马脖子前停顿了一下,就猛地从马的脖子下刺进去,挑开了一道口子,然后就顺着那道口子往下挑,挑了一会儿,他的手又颤动起来。
咋啦?他想,妈的我这是咋啦?怎么连手也不听使唤啦?你周有龙是他妈的软蛋,连挑一只死马的皮手也颤起来了,那如果让你去杀敌人呢?你的手也这样抖吗?
不,他摇了摇头,眼前有些模糊起来。不,他想,它不是敌人,是朋友,是兄弟啊!人他妈的都变成野兽啦。他继续想,什么叫个人呢?人就是个这吗!如果人都变成了野兽,那这个世界也他妈的完啦!可是,你不变成野兽又怎么办呢?不杀白马,几十条生命就全部得生生饿死,你情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这个魔鬼般的雪谷里吗?不,我不愿意见到。死了我一个周有龙是无所谓的,打从小分队接受任务的那天起,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可战士们就不一样了,他们还那么年轻,他们无论如何得活下去,活下去!
他想着,握刀的手又变得有力起来,他一下又一下地挑着马皮,听到马皮在刀下发出噌噌的响声。他挑着,脑子里不断闪现着黑豹用刀子割他胸前时的狰狞笑验,他似乎听到自己胸前的皮肉咝咝拉拉的炸裂声,感到有一种比刀割更为难受的疼痛在强烈地刺激着他。他已经挑到马的胸前了,想拉起马的一条腿,让它转个向,可搬了几次也没搬动,他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团无名的怒火,冲着站在远处拭泪的战士们吼了一句:“哭个×!都给我滚过来,拉着腿!”
战士们被他的一句怒吼惊醒,极不情愿地、悄没声息地走过来,帮他把马身转上来,从四面扯住了腿。他就顺着马腿之前挑过去,挑开了整个肚皮,又挑开了四腿。
挑完了,他直起身来,见战士们一个劲地看他,他又吼了一句:“看个×!扒皮!”就把滴血的刀背往嘴里一咬,指挥战士们剥下马皮,砍了马头、马尾和四蹄,掏了内脏,把分解开的马肉放在行军锅里。他一边安排战士们烧火化雪煮肉,一边叫了几个战士用马皮兜着马头、马尾、四蹄和内脏,带着锹镐,走进了雪谷深处。
他往前走着,心里好像卸去了一块重压,同时又有一块更大的、更加沉重的东西牢牢地压在了他的心头上,他感觉到那东西压得他连喘气都不顺畅。
到了一个僻静地方,他指挥被士们挖了一个墓坑,就把马头、马皮、马尾、四蹄和内脏按活马的样子摆好,然后就填起了土,堆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不知不觉的,巴维尔、马玉彪和战士们都来到了他们的身后。大家一起站着,没有人说一句话。整个雪谷变得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举枪朝天放了一下,接着,大家便都举起枪朝天放了起来,寂静无声的雪谷里顿时变得枪声大作,回声连成一片,经久不散。
马肉煮熟了,周有龙给每个人分了一块,自己也拿了一块。
可战士们没有一个人张口吃那马肉。是的,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大家早已经饿得昏昏沉沉。但是,他们就是不肯吃那肉,一个个满含眼泪,看着周有龙。
周有龙也看着大家。他也饿,可此刻,他一点也不想吃,他无法张开口把那马肉吃下去。巴维尔也拿着那肉,眼睛里一片茫然,看着眼前那些飘落的雪花一动不动。
马玉彪坐在一旁,一脸凶相,好像要跟人吵架。刚才周有龙给他递肉的时候,他把手一挥:“我不要!”周有龙低沉地说:“你是干部,你不要,谁要?”“可我不想吃。”马玉彪说完,又加了一句:“我是回族!”周有龙就拉下了脸子:“这里没有民族,只有活着!你是军人,是干部,不要也得要!”说着,就把马肉狠狠扔在马玉彪的手上,转身又给其他人发肉去了。
此刻,周有龙站在那里,看着大家。他发现巴维尔自从杀了马以后,精神几乎就要崩溃了,他不可能带头吃;马玉彪尽管接了马肉,但他的感情一时半会儿很难转过来;那就只有自己带头吃了。
想到这里,他就把马肉举了举,向战士们说:“吃吧,吃了好赶路。”就啃了一口马肉,嚼了嚼,说:“真好吃。”
见大家还有些犹豫,他就边嚼着肉,边走过去催促战上们。
战士们见他吃,就都含着眼泪慢慢吃起来,开始还小口小口地嚼,后来就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吃,到最后,就狼吞虎咽起来。他们早饿坏了,此刻,他们已经忘记了那正吃着的东西,是同他们朝夕相处的雪驹的肉了。
周有龙看着大家吃,眼泪禁不住奔涌出来。忽然,他心里一阵发潮,马上转过身去,努力憋住,悄悄离开这里,到了一个看不见人的地方,才一下蹲倒在地,“哇”的一声,将那刚刚咽进肚里的马肉全部吐了出来。
这时候,他才觉得心里稍稍畅快了一些。
战士们吃完以后,收拾好行装,把剩下的马肉一背,准备继续前进了。
此刻,巴维尔才醒过神来,看了看他那份没有动过的马肉,就悄悄地把它装进了挎包里,站起来和部队一起出发了。
是的,他的精神确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不相信是自己亲手杀死了那匹亲如兄弟的白马。当他扣动板机,大白马在那一连串枪声中栽倒在雪地中的时候,他就认定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他用枪弹亲手射杀了一个善良的、无辜的、没有语言和不会反抗的可怜的牲灵,他将何以面对曾经横跨欧亚大陆、与群雄与强者较量的祖宗成吉思汗!他宰杀掉的是一个弱者的生命,是一个情同手足的兄弟的生命!而且还剥了它的皮,煮食它的肉!这是一般人所能做出来的吗?不!不!!不!!!
他在心里千万遍地呼喊着这一个字,他甚至以为自己疯了。
我疯了吗?他想,或许我真的疯了。我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自打步入这个魔狱般的雪谷,我的脑子就开始乱了,几天来,耳朵里一直嗡嗡直响,有时候甚至做出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情绪也极不稳定,有时烦躁不安,有时过分忧郁,总是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现在身上又忽冷忽热,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眼前的东西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我这是咋啦?他想。莫非我快要死了吗?难道我真的要死了吗?不,不能死,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而且把大家带进这个走不出去的魔谷里,我死了不要紧,如果让战士们都死了,那便成了一桩深重的罪责,即使我到了地狱里(假使有地狱的话),也会有无数的幽灵来找我算帐!
金涛死了,罗小禾死了,最后大家是不是都得死?一个,两个,三个……以至大家都倒下去,让这个魔谷的巨口吞进去,嚼碎,咽进肚里,美滋滋地品尝战士生命的滋味?
冷,真冷,冷得打抖,冷得发颤。
我这是咋啦?他想。浑身没有一丝气力,只觉得冷,冷,冷得无法忍受!我多么希望有一盆火啊!
火,我看到了,那是一只红彤彤的泥巴火盆。火盆上笼着一堆牛粪,牛粪火着得正旺。火盆上,一丝青烟袅袅升腾着,整个蒙古包里散发着一种热烘烘的温暖气息。他依在额吉跟前舒舒服服地烤火。
额吉。他想。你好吗额吉?我想你,额吉。我多么想回到你的怀抱里,享受母亲对儿子那样一种无私的爱呀!此刻,你做什么呢?还像以前那样,站在蒙古包前的雪地里,静静等待和盼望归来的儿子吗?
不,你病了,病得要死。你辛苦养育儿子一场,可等你老了,有病了,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儿子却不能回去看你,陪你。儿子对不住你呀,额吉。
此刻,巴维尔的脸上早已泪水纵横。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起来,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我到底是咋啦?他想。难道我就这样软弱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就不配当这个特别勤务分队的头头!不配,他想,不配!
哦,我确实不配。我已经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我的能量已经释放到了极限,极……限……
巴维尔眼前一黑,忽然一个踉跄,栽倒在雪地上。周有龙赶上来一把扶起他,惊问:“你怎么啦?怎么啦?”
巴维尔不答话,他已经昏过去了。周有龙摸摸他的头,烧得很厉害。
“金……”周有龙本想喊一声金涛,可马上想到金涛已经死了,而且连他留下的药箱中医治感冒发烧一类的药也用完了。看看昏迷中的巴维尔,他只好让马玉彪和战士们停止前进,就地宿营。
此时,天早已经黑了,风又呼呼地刮起来。战士们就依偎在石崖下,一个个默不做声。
周有龙知道,大家都没有睡,他们大概都在思索一个问题,那就是等着他们的将是什么?
刚才,周有龙查看了一下,包括巴维尔在内,已经有六个人不同程度地得了这种寒热病,其中有三个昏迷不醒。另外,还有十几个人已经出现了得病的症状。
可怕呀。他想。三十来个人,就有近一半都得了病。现在还没有找到出口,就是找到了,他们能不能活着出去还很难说。巴维尔不病倒还好,他一病倒,整个小分队的精神支柱好像一下子都垮了。战士们的情绪已经十分消极了。如果再找不到出路,只有坐以待毙了!
一想起这些,周有龙的心情就十分沉重。现在,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好像他一下子就能拿出个什么好主意来。
事实上,巴维尔一病,他也感到没了主心骨。现在整个小分队的重担一下子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感到有些无能为力。此刻,对于战士们来说,任何说服、劝导恐怕都顶不了什么用,他们最想看到的,是生的希望。
然而,希望在哪儿呢?
周有龙不得不坐下来,绞尽脑汁来想这个问题。进入这个神秘的魔谷以后,他感到脑子一下就不够用了,如一堆乱麻一般理不出头绪来,而且整天伴随在耳边的,是那讨厌的嗡嗡声,情绪极不稳定,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向战士们发火。有时候,竟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在干什么,或者将要去干什么,糊里糊涂,晕晕乎乎的。
现在,他想弄明白这是一个什么地方。从目前的情况看,这是一个奇异的、大概类似于百慕大魔鬼三角的那种地方。指北针坏了,手表不转了,电台失灵了,这就说明周围的山里面有一种可怕的磁场在制约着这些东西的正常使用。那坠毁在这里的直升飞机正好说明了这一点。
那么,为什么会走不出去呢?从这些天来部队转来转去走原路的情况可以判断出,它是一个环形的山谷,只是因为天阴,下雪,加上刮风,能见度极弱,所以从表面上根本无法看出它是一个环状的山形,致使小分队老绕着它转圈子。
可是,那个神秘的过道在哪儿呢?老实说,这些天来,他已经转懵了,根本记不起那个过道到底在哪里。他能回忆起来的,就是遇到坠毁的直升机前和后两个方向,他记得是先进了那个过道,向前走了一个上午,才遇到那直升机的。那么现在就应该从那直升机处往后退一个上午的时间,然后认真扎下来在那一片地方找。
怎么找呢?他又去想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有近二分之一的人得了病,一起去找显然不是办法,而且耗费的精力太大,既影响行程,又苦了病人。
最后,他决定明天还是白已带两个人去找,让马玉彪留在这里照顾得病的巴维尔他们。
想了这些事情以后,他感到脑子像炸裂一样地疼痛难忍。
哦,想得太多了。他想,等到明天再说吧。
这样想着,他就站起来,挨个看了一下战士们,给他们掖紧被窝,然后,又把自己的军被加在巴维尔身上,就依在他身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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