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进入工地,就进入到无穷无尽的艰辛。不论哪个工种,没有艰辛的付出就没有点滴积累后的经济回报。没有啥力气活是轻松的。钢筋工配料下料好歹还有个工棚,头顶多少还有片不大的阴凉。绑扎钢筋的费腰;电焊工的烤;架子工的险;粉刷工的脏……几乎没有一个工种不考验人的忍耐力。
尤其是普工,每到混凝土浇筑,浑身上下无不被泥浆溅遍,脸上花的只剩两只眼睛滴流转。浇筑墙柱还轻松些,浇筑梁板地面,无论白天黑夜哪个时段,工人们每人都拎把抹子守着,随时准备收光;稍微掌握不好火候,不但无法收光,费时费力,大概率还要挨罚。即便是吃饭,也得轮换着匆匆忙忙吃喝点。现场决不能断人,关键时刻彻夜不眠。这道工序的找平、压实、抹光,必须一气呵成,不分严寒酷暑概不例外。
周广顺和他手下二十多号人现在就处在这么一个关键节点上。每个人的颜色都差不多,能区分每个人特征的部位基本都被灰浆遮盖了,如不是内部人是不好辨别哪个人的。
整个楼面一片忙碌,混凝土加压上楼后,燕路平扶着泵管逐段卸落在整个楼层;贺炳寿腰里系块塑料布手握插入式振动棒不停震捣着;周广顺亲自把混凝土标高厚度控制抄平;赵铁锤等一干人每人一把大铲板压平收光……其他人也都紧忙着。
这道工序费人又复杂,周广顺基本上把所有人都调到了楼面上。
高加林低着头正用木抹子将混凝土表面上的脚印、震捣棒留下的凹陷整理刮平。他眼前突然出现了几只在工地上基本见不到样式不同却同样锃亮油光的皮凉鞋。他顺着脚仰脸往上看,几个干净丰润的白面皮男人也在端详他。
高加林站起身来,一个也不认识。
洁净的装束,细白的肌肤和这里的肮脏凌乱有些格格不入。
同时发现这些人的还有其他几个建筑工人,锤子刀子两兄弟放下铲板走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些人,心里嘀咕:该不是监理员又一起来挑毛病的吧!便上前问:“你们是哪里的?有什么事吗?”
一个年龄稍大,戴墨镜的在他们每个人脸上快速睃视着,他轻轻地说:“是这样,我来找周广顺,我俩是朋友,他在不在这里啊?”
虽隔着墨镜片,高加林还是感到了从那方寸的墨黑色里透出一股寒凉,故作轻松的口气隐着阵阵肃飒。他心中一倒个:周广顺就是个农民工,会有这些看起来高大上的朋友?还大热天亲自找到工地上?他周广顺能有这么大面子?怪了!
“奥!你找我们老板啊!他……”
“找老周啊!刚才还在这里呢,”高加林急忙打断锤子的话,“喂!老周去哪里了?”
高加林煞有介事地踅视了一圈。当他看到周广顺抬头看了一眼这些人,又快速低下头忙手里的活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贺炳寿刚要张口说话,高加林狠狠瞪了他一眼,到了舌尖上的“周广顺”三个字变成了骂咧咧的抱怨:“操!什么吊天,这都热死了,送水的咋还不来!”
高加林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拍后脑,对戴墨镜的说:“想起来了,这老周从昨儿个一直拉肚子,这一上午跑了好几趟茅子了,这会说不定又去拉屎了。你稍等,说不定快回来了。”
锤子见高加林信口胡掏,知道这里面有弯弯绕鬼跳墙,便帮着高加林拉黑牛:“这去了大半天了还不回来,难不成那里有免费的大餐?真是的!”
墨镜男半信半疑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却没有一个人搭理他。底层劳动者对这些一尘不染白衣胜雪的另类有着天然的抵触和排斥。
“周广顺!”墨镜男冷不丁大喊了一声。
众人都一激凌,但周广顺顶住了这突然的火力侦察,他没吱声。高加林看见他肩头明显抖了一下。
墨镜男冲高加林一呲牙:“这位兄弟,我们和老周真是朋友,你们这里的茅子在哪里呀?我也去方便一下。”
高加林指着工地西北角一处简易板房:“那里就是,远了点。”
墨镜男把另外几个人拉倒一边嘀咕了几句,转身冲高加林说:“你们忙吧,我们走了。”
墨镜男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冲那几个人使了个颜色,转入楼梯口不见了。
直到看见那几个人快速向工地西北角的厕所奔过去,高加林才来到周广顺面前。周广顺还没从惊恐中挣脱出来,牵筋缩脉的紧张僵硬了身体,屏声摄息的压抑解除后要用急促的呼吸缓解各脏器缺氧带来的不适。
周广顺坐在地上喘息未定,颤抖着小声问高加林:“走了吗?”
“去茅子找你去了,都是些什么人?”
周广顺没有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气,平稳了下心绪,对着大家说:“都瞪起眼来,今上午早晚浇筑完这一层吃饭。”
说完他拉着高加林一直到了楼梯拐角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满眼含着感激说:“好加林,多亏你脑瓜子灵醒,要不我今儿个就完球势哩!我也不瞒你,那几个是我们那里搞计划生育的,那个满脸横肉戴墨镜的,是专管我那一片的。”周广顺搓着手,满脸的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哪里走了风?”
高加林也替他着急起来:“这可咋办!一会他们找不到你,再踅回来咋办!”
周广顺一把捉住高加林的小臂,恳求着:“这样吧加林,这里你先照应着,我得回去趟。我婆姨还啥也不知道,他们能找到我这里,说不定也能找到她那里,要那样可全瞎了!我一准被仇家告密了。要不他们咋找的这么准确。”高加林感到周广顺的手有些抖,他能体会得到眼前这个把繁衍看得很重的中年人的焦虑不安。
“周大哥,那就回去吧,这里你放心,兄弟们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说的!”
“加林,你送送我吧,至少把我送出工地,再碰上那几个人,你也能替我打打掩护,有你在,我心里踏实。”
“那就快走,要不他们回来,走个顶头碰或被堵在楼梯里就麻烦了。”
高加林催促着。
两人刚走出工地,远远看见那几个人从西北方向又折回来,仿佛回过味醒过神一样,火急火燎地沿着两人刚走过的运料小道奔跑着。
周广顺长出一口气,旋即他立马收敛起不合时宜的放松,打起谨慎小心:“加林,谢谢你,那我走了。”
刚走出去两步,他又转回身:“先不要和别人说……”
高加林冲他摆摆手:“我有多少颗牙,嘴上就有多少把锁头。”
周广顺收起复杂的表情,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周广顺不辞而别的消息是大家吃过晚饭才传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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